正文 第八章 命中還有一個女萬小三子(2 / 3)

雖然馬莉拍著我的肩說她會幫我,可她也隻是說說而已,她要上學,她正麵臨升高中的緊張階段,再說了,就算她不上學,她也幫不了我,從當醫生的角度講,她的水平比我更臭,這是肯定的。當病人出現在我眼前,眼巴巴地看著我的時候,當病人希望我準確診斷、開出好藥,當病人求我救命的時候,她在哪裏呢?她能幹什麼呢?

我山窮水盡了,我下決心關門也關不了,我想躲也躲不起來,因為我即便關了門,躲在家裏不吭聲,還是會有人來敲門,曲文金和裘金才他們也還是會幫著病人一起來喊,直到最後把我弄出來為止。我無處訴說我的苦惱,別人要我救他們的命,可誰來救我的命?

我給我爹喂飯的時候,意外地發現我爹的眼皮眨巴得比平時厲害些,我心裏一動,死馬當作活馬醫吧,我跟我爹說:“爹,你有辦法救我?”我爹的眼皮眨巴了一下,我覺得我爹是在答應我,我心頭大喜,趕緊說:“爹,這個赤腳醫生我要是繼續當下去,我怕要出事情。”我爹的眼皮又眨巴了一下,我覺得我爹是讚同我的說法,我再說:“爹,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不能不當,我關了門,他們照樣來敲門,我躲起來,他們照樣把我揪出來,他們一定要我繼續當下去,他們也是沒有辦法,我要是不給他們看病,就沒有人給他們看病了。”我爹又讚同了我的想法。其實,當我開始和我爹說話的時候,我心裏並沒有明確的想法,隻是心裏的苦惱無處說,就對著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訴說了,但說著說著,我發現我爹雖然不會說話,但他聽得懂我的話,他還會用眨巴眼皮來表達他的意思,一旦我意識到這一點,我頓時欣喜若狂起來,我突然間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幾乎是無法無天的想法,我說:“爹,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幫我了。”我爹明白我說的這一個人就是他,但我爹這回沒有讚同我的意見,他不停地眨巴眼睛,是在表示反對。但我顧不了許多了,我說:“爹,我求你了——”我差不多要給我爹磕頭了,我說:“爹,我繼續當赤腳醫生,碰到一般的普通的病,我自己知道的,我自己有把握的,我就不來煩你,但是碰到我不懂的病,我就要求你了,我把我的診斷和開的藥說給你聽,你要是覺得對頭,你就眨巴一下眼皮,你要是覺得不對頭,你就拚命眨巴眼皮,多眨幾下,我隻要看到你眼皮亂眨,我就知道我錯了,我就讓他們上公社衛生院去。”我爹聽了我的話,半天也沒有反應,我急了,“撲通”一下跪到我爹麵前,說:“爹,爹,你是我親爹!”過了好半天,我爹的眼皮,終於鄭重地眨巴了一下,我激動得一下子跳了起來,卻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憋出一句,和剛才那句是一樣的:“爹,爹,你是我親爹!”

從此以後,我給人看病時多了一個習慣,看著看著,就要往裏間跑。有時候剛剛拿聽診器往病人的胸口一放,就立刻丟下聽診器,對病人說,你等一等。我就往裏間去。這必定是我聽到他的心髒裏有我聽不懂的東西了,或者病人是被抬進來的,病得不輕了,按道理我可以讓他們趕緊送走,直接上大醫院去看,但我還是會往裏間跑一下,看到我爹的眼皮拚命眨巴幾下,我就出來了,心安理得地對他們說,送大醫院吧,別耽誤了性命。誰也不敢耽誤誰的性命,他們就抬走了。這樣我心裏也沒有多少負擔,畢竟不是我做的主,是我爹做的主,你們可以認為我這個人怕負責任,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負不起責任,隻好把責任推到躺在床上光會眨巴眼皮的我爹身上。時間長了,我對我爹的眼皮產生了依賴,有時候碰到一些小毛小病,我自己完全有把握,別說是我,就是在這裏掛水的萬裏梅也知道給開什麼藥,怎麼治療,但我還是會跑進去看我爹眨一下眼皮,再回出來的時候,我的心就踏實了。

不久大家就發現了我這個奇怪的習慣,但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有人好奇地想跟進來看,我隻好說,你別進來,我爹要小便,或者說,我爹要大便。他們就點頭說,萬醫生你快去吧。但其實這裏邊是有漏洞的,因為我爹並沒有叫喊我,他根本就不會出聲,想喊也喊不出來,我怎麼知道我爹什麼時候要小便要大便呢,隻不過因為大家相信我,也知道我爹的苦,就沒有往深裏去懷疑,他們會安心地在外間等候。後來時間長了,慢慢地他們會根據我進去的時間長短來判斷我爹是大便還是小便,有時候他們急著要去勞動,怕扣工分,見我起身就會問我,這回你爹是小便還是大便,我就根據他的病情的難易和輕重回答是大便還是小便,但也有的時候我是說不準的。因為這不僅取決病人病情的難易輕重,還取決於躺在床上的我爹的態度,有的時候我說了幾遍病人的情況,我爹也不理睬我,他的眼睛一動不動,既不眨一下,也不眨兩下,更不是拚命地亂眨,有時候我覺得是因為我沒有說清楚病情,隻好回出來再問診,問了再進去,病人覺得奇怪,說,你爹拉肚子嗎?我隻好搪塞過去。也有的時候,我明明已經將病人的病情說得清清楚楚了,可我爹仍然不反應,我就沒辦法了,急得團團轉,外麵的病人也著急了,以為我爹便秘,要是我爹老是便秘,以後他們看病就要耽誤更長的時間。

這一段時間裏,我就是這樣牛牽馬繃地繼續當著赤腳醫生,雖然好歹也讓我抵擋了一陣,但這樣弄神弄鬼的,弄得自己心裏七上八下很狼狽,尤其是當我爹死活不肯表態的時候,我心裏倍覺孤獨,老是想起我們合作醫療站輝煌的時候,心裏就酸酸的,後來就想到劉玉,想到劉玉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心裏就更酸,我還想塗醫生,想到塗醫生,我的心也會酸,這麼多人我都想過來了,就是不想馬莉,就算想到馬莉,我的心也不會酸。不過這也不奇怪,馬莉還是個小孩子,她不能讓人想起她就心酸。

這期間馬莉家也陸陸續續開始走人了,先是馬同誌調到縣委去工作,接著是馬開當兵走了,馬莉考上了公社的農高中,農高中的學生是要住校的,這樣馬莉家就剩下黎同誌和外婆了。可奇怪的是,農高中所有的學生都住校,偏偏馬莉不肯住,她天天往返,風雨無阻。學校老師和家裏大人都想不通馬莉為什麼要自找麻煩,也都勸過馬莉,但這些話對馬莉來說,連耳邊風都算不上。馬莉就是這樣一個人。從前她是這樣一個小人,現在慢慢長大了,但還不算太大,她就是這樣一個半大半小的人,主意比天還大比地還硬,誰也拿她沒辦法。

現在馬莉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真是自找罪受。可她不光自己受罪,還害得黎同誌提心吊膽,整天不踏實。馬莉每天從家到公社,再從公社到家,單程就要走近二十裏地,如果放學放得晚一點,基本上就是走夜路了。農村的夜路,又沒有燈,又沒有人,隻有狗咬的聲音和風的聲音,兩種聲音加在一起,是很駭人的,膽小的人還會聽到另一種聲音,那其實是自己的腳步聲,但在他們聽起來,就像鬼在後麵追他們。馬莉不怕,黎同誌很怕,她就嚇唬馬莉說:“馬莉,你天天走夜路,真的不怕?要是換了我,我嚇也要嚇死了。”馬莉嘲笑她媽媽說:“哪有大人膽子這麼小的,幹脆你叫我媽媽得了。”黎同誌一計不成再換一計說:“馬莉,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應不應該跟你說,跟你說吧,怕嚇著了你,不跟你說吧,又怕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嚇著了。”馬莉說:“反正你是要讓我嚇著,不如你先說出來吧。”黎同誌就說了出來。她說的就是我們那一帶的一個傳說,夏天在九裏橋上有鬼乘涼,他們都坐在橋欄上,聽到有人過來,就“撲通撲通”往河裏跳。幾乎所有曾經在夜晚往來於九裏橋的人都聽到過“撲通”聲,我們那一帶沒有人不相信這樣的迷信。但是如果人走路的聲音比較輕,鬼沒有聽見,他們就不會往河裏跳,這樣人走到橋上,就撞上鬼了,回來就會生病,嚴重的還會被鬼索命帶走。所以,大家晚上要過九裏橋,遠遠地就會弄出很大的動靜來,或者腳步聲加重,走得蹬蹬蹬,前麵的橋麵橋欄都跟著震撼起來,鬼感覺到了,就往河裏跳,如果有幾個人,他們就會說話,讓鬼聽見,如果是一個人單獨走夜路,他就咳嗽,甚至大聲地自言自語,也有人唱歌壯膽,有人停下來撒一泡尿,因為據說鬼也怕臭,他們聞到尿毛臭,就會走開。雖然大家都有一套對付鬼的辦法,但是在夏天的晚上經過九裏橋的時候,心裏總還是寒絲絲的,萬一碰上膽子大的鬼,或者碰上不講道理不講規矩的鬼,你弄出聲音他也不走,這就麻煩了。馬莉的媽媽拿這個迷信來嚇唬馬莉,她剛說了個開頭馬莉就笑了起來,說:“這個故事我聽過無數遍啦,有一次我還特意試驗過,我輕輕地走上橋,他們果然沒有發現我,還坐在橋欄上聊天呢,你知道後來怎麼樣?”黎同誌想嚇唬馬莉的,結果卻被馬莉嚇著了,她臉色蒼白地問:“後來怎麼樣?”馬莉說:“後來我就拍他們的肩說,喂,老兄,讓讓路啊。”黎同誌緊張得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馬莉為了安慰黎同誌,讓她別怕,就抓了幾顆大蒜塞到嘴裏嚼起來,噴出來的大蒜味差點把黎同誌熏暈過去,馬莉說:“這下你放心了。”黎同誌說:“吃大蒜擋鬼,這是迷信。再說了,這麼生吃大蒜,你心裏辣得不難過嗎?”馬莉說:“當一朵花插在頭上也行啊。”馬莉雖然人小,在農村時間也不長,倒已經很了解鄉下的風俗,而且從此以後,她竟然愛上了吃大蒜。不喜歡大蒜味的人,跟她說話都要離遠一點。唯有萬小三子變化最快,他原先也是最恨大蒜味的,但自從馬莉開始吃大蒜,萬小三子也就和大蒜結下了不解之緣。以至於多年以後,馬莉早就不吃大蒜了,萬小三子卻上了癮,不吃不行了。

黎同誌二計不成再生三計,她的三計不再是鬼了,既然鬼嚇不倒馬莉,黎同誌就說人了,她說:“馬莉,其實什麼鬼不鬼的,都是假的,老話說,鬼嚇人,嚇不死,人嚇人,嚇死人。你要提防的不是鬼,而是人。”可馬莉既不怕鬼,也不怕人,她說:“人既然不是鬼,那就更不用怕他了。”馬莉已經上高中了,她應該懂得一個女孩子走夜路的危險,可馬莉就是渾然不知,她一點也不怕在漫漫長路上碰到壞人。黎同誌嚴厲地說:“馬莉,你要是個男孩子,我也不用這麼擔心,一個女孩子家,要是出了那樣的事情,一輩子就毀了,你知道不知道輕重?”馬莉不僅不知道輕重,還“咯咯”地笑起來說:“我的媽,你真會想象。”黎同誌說:“我不是瞎想象,如果真的碰上了,你以後怎麼辦?你還有臉活下去嗎?”這話有點危言聳聽了,這和黎同誌一貫的風格也不一致了,黎同誌向來溫文爾雅,從來不會說出這麼帶有刺激性的話來,她實在太擔心女兒,又太拿女兒沒辦法了,才會改變了自己的風格。但黎同誌能為了女兒改變風格,女兒卻不會為了媽媽改變風格,馬莉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家夥。她就是這樣嬉皮笑臉對付著媽媽一顆焦慮擔憂的心。

就這樣馬莉堅持天天往返,她不能在學校上夜自修,就把作業帶回家來做,每天要少睡好幾個小時,連我都忍不住要嘲笑她傻,她卻過得有滋有味道,時間好像還綽綽有餘,竟然還能常常跑到合作醫療站來幫我料理一些事情。黎同誌和馬同誌都擔心這樣下去馬莉的功課會敗得一塌糊塗,馬同誌從縣裏請假回來和黎同誌一起去了趟農高中,結果他們得到的信息卻讓他們稍稍放了點心,馬莉的學習蒸蒸日上,成績如日中天,考試的排名一次比一次往前排,到學期結束的時候,她的綜合分數已經到了全班第三名。不僅馬同誌黎同誌覺得不可思議,開始連老師也有些不解,最後老師認識到一個事實,他說:“馬同誌,黎同誌,這個孩子開智了。”

馬莉來往於學校和家的路上,並不是一帆風順的,她也碰到過驚險。有一次馬莉告訴我,在路上有個人一直跟著她,她走得慢,他就跟在後麵慢慢走,她走得快,他的腳步也快了,後來她跑起來,他也在背後跑,馬莉說:“我就知道,我被盯上了。”我聽馬莉說到這裏,心都抖起來,可馬莉卻依然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不僅自己笑,還不忘記嘲笑我說:“萬泉和,嚇著了吧。”我急得嘴臉都麻了,說:“馬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馬莉朝我翻個白眼,說:“誰跟你開玩笑啦?你個膽小鬼,連聽故事的膽量都沒有,你去死吧。”我被她說得有點不好意思,隻好說:“你小孩子,不懂事情。”馬莉說:“你從前說我是小孩,現在還說我是小孩,你眼睛瞎啦,我都比你高了。”我得意起來,說:“不管你長多少高,反正你永遠比我小,我就可以叫你小孩。”馬莉的臉突然間莫名其妙地紅了紅,但很快恢複了正常。一恢複正常,她又凶起來,說:“萬泉和,我告訴你,你再叫我小孩,我跟你不客氣。”她一生起氣來就說要跟我不客氣,我也知道她就那麼幾招,我不怕她的威脅,倒是擔心她每天在路上會受到些什麼威脅,所以我言歸正傳說:“還是說你的故事吧,後來那個人怎麼了?”馬莉說:“你不問我怎麼了,倒去問那個人怎麼了?”我說:“我是說,他追上你了嗎?”馬莉說:“呸,憑他兩條蛤蟆腿,想追上我還沒那麼容易。”我鬆了一口氣說:“讓你逃走了。”馬莉橫眉豎眼地道:“我逃走?我憑什麼逃走?我還要停下來等他,問問他幹什麼跟著我。”我嚇了一大跳,馬莉真敢拿羊往虎口裏送。馬莉意猶未盡地說:“我就停下來,可我停下來,他也停下來,我不走,他也不走,我等不到他走上前來,我就想了個辦法,在路邊躲起來,讓他看不見,他一看不見我,果然急了,幾步就追了上來,我從又桑樹地裏跳出來,擋在他麵前,我說:“喂,我們談個對象怎麼樣?”我大驚失色,語無倫次地說:“馬、馬莉,你怎麼,你怎麼能——”馬莉不理我,繼續回顧自己的得意之舉:“聽說我要跟他談對象,這家夥嚇得屁滾尿流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