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萬萬斤和萬萬金(2 / 3)

沒等大家反應過來,萬小三子一口氣就把“萬氏醫院”的規模、範圍等等各方麵的設想和規劃一一地說了出來,最後他還說到了大家最關心的出資的問題,他報出了一個數字,結果這個數字把大家都嚇了一大跳。你們都知道後窯的合作醫療站曾經辦過好多年,可無論是早年我爹一個人的時候,還是後來塗醫生來了的時候,或者是再後來我和塗醫生吳寶一起當赤腳醫生的時候,這幾經周折的過程中,有一點卻是不變的,合作醫療不用花很多的錢,這不光因為大隊裏沒有錢,也不光因為農民沒有錢,更主要的是大家覺得,鄉下的醫院就應該是那樣子的,隻要有一間屋子,架一兩張病床,再進一點普通的中藥西藥、再有幾支體溫表有幾個針筒就不錯了。現在萬小三子獅子大開口,他到底想要辦一個什麼樣的醫院,難道跟城裏的那些大醫院一樣,難道會有X光?萬小三子知道大家的想法,趕緊說:“不光有X光,還要有B超。”有人不知道B超是什麼,大家議論紛紛吵吵嚷嚷,萬小三子又耐心地解釋給他們聽,他說:“你們可能不知道什麼是B超吧,B超就是能超出肚子裏的孩子是弟弟還是妹妹。”許多人都笑起來,有人開玩笑說“那萬總你趕緊超一超新娘娘肚子裏弟弟還是妹妹。”萬小三子說:“超過了,是龍鳳胎。”聽萬小三子這麼說,我心裏忽然一動,想起以前大家傳說我小時候鬧鬼眼的事情,現在好了,不用鬼眼了,機器就是鬼眼,機器什麼都能看出來。

當大家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裘雪梅已經鼓起掌來。一個人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沒有無緣無故的支持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反對,裘雪梅這麼迅速地鼓掌支持和歡迎萬小三子的投資當然有他的原因,有他的道理。自從馬莉走掉、我們的萬馬聯合診所關門以後,後窯村的農民就醫問題就成了裘雪梅的偏頭痛,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發作一下。誰家病死了人,誰家有人得了急病沒有及時醫治使得病情加重了,誰家有人看病看得傾家蕩產等等,都會迅速地反映到裘雪梅那裏,要求裘雪梅處理。他們甚至會賴在村部不走,裘雪梅要下班回家,他們擋在門口不給他走,裘雪梅如果躲在辦公室裏不出來,也不開門,他們就守在門口等他,就像當年我關了合作醫療,病人守在門口等我一樣。當然,他們所謂的處理,其實就是要錢。無論是死了人,還是病情加重了,要錢總是不錯的道理,有了錢,也就有了講道理的前提。可裘雪梅是一個有原則的領導,他不像從前的裘二海,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想照顧誰就照顧誰,想欺負誰就欺負誰。裘雪梅和裘二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是一個公事公辦的人,也是一個認死理的人,他覺得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給誰誰誰賠償或補貼多少錢,問題的關鍵是後窯村現在沒有診所,農民看病不方便,這就有可能把小病拖大,把大病拖嚴重,把嚴重的病拖死,也就有可能本來可以少花些錢,現在弄得傾家蕩產了。裘雪梅跟他們說,你們的要求都不在路子上,要想辦法把診所重新恢複起來,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可農民總不如支書看得遠想得深,更不可能像支書那樣大公無私,他們才不會為別的農民今後生不生病考慮,他們隻關心自己的眼前利益,他們隻知道向裘雪梅要錢。裘雪梅不能滿足農民的無理要求。裘雪梅的兒子裘奮鬥還在大學學習法律的時候,就為這事跟父親較了真,他甚至幫一個農民把事情捅到報紙上去了。結果縣委看到報紙,派了調查組來,把裘雪梅氣得偏頭痛大發作。隻是縣委的調查組調查了一番,就發現這不是個別的情況,也不是後窯村一家的情況,推而廣之,他們甚至覺得全中國的農村都有這樣的問題,既然全中國的農村都有這樣的問題,他們肯定是沒有能力處理的,這要國務院總理去處理,所以最後事情就不了了之了。這下輪到裘奮鬥生氣了,他也發了偏頭痛,他抱著腦袋發誓說:“我要為中國成為一個法治社會而奮鬥終生。”裘雪梅說:“你也不要終身不終身了,你要是有本事,現在就幫幫忙,幫我們把後窯的診所恢複起來。”裘奮鬥說:“你錯了,沒有法,開了診所還會倒閉,有了法,沒有診所也會有辦法開出來。”裘雪梅說:“要等你的法開出來,病人都等到棺材裏去了。”裘奮鬥說:“我懶得跟你說,你不懂法。”

所以,此時此刻,當萬小三子在他自己的婚禮上向大家宣布要獨資開辦萬氏醫院時,正中了裘雪梅一直以來的下懷,裘雪梅趕緊鼓掌,他一帶頭,大家也跟著鼓起來,一時間全場掌聲雷動,大家甚至暫時忘記了桌上還有那誘人的菜肴。其實萬小三子這個時候宣布這件事情並不是好時機,你們想想,在喜慶的婚禮上,卻宣布成立一個醫院,迷信的人肯定會覺得不吉利。但萬小三子不信邪,因為他自己一直就是個棺材,小時候是小棺材,長大了是脫底棺材。等到掌聲落下來,我以為大家會議論一番的,卻不知現場一時竟沒了聲音,我知道,大家又在打小算盤了,農民就是這樣的,他們小肚雞腸,他們覺得萬小三子這樣做讓我沾了大便宜了,他們沒沾到,就心裏不平衡。果然,過一會就有人忍不住站起來說:“萬總,幹脆就叫萬萬金醫院,不要叫萬氏醫院。”萬小三子說:“萬萬金醫院?太難聽了,哪有這種叫法的?”那個人說:“可是,可是叫萬氏醫院,人家以為是萬泉和的醫院呢。”萬小三子說:“為什麼你會覺得萬氏醫院是萬泉和的醫院呢?是不是因為萬泉和是醫生啊?”那個人一時回答不上了,支支吾吾地說:“反正,反正,不是我一個人這麼想,大家都這麼想。”萬小三子朝我看了看,我不想接他丟過來的球,就趕緊把眼睛移開。萬小三子說:“就算人家以為是萬泉和的醫院,又怎麼樣呢?”那個人又有話說了,趕緊道:“明明是你萬總出的錢,可是麵子和裏子都被萬泉和占去了,你不是不合算嗎?”萬小三子認真地解釋說:“其實不光萬泉和姓萬,我也姓萬呀,是不是?不能因為我當了老板就不姓萬吧,所以這萬氏醫院,還是對的嘛,我是萬氏醫院的老板,萬醫生是萬氏醫院的醫生,加起來也還是姓萬,叫萬氏醫院再合適不過了。”大家無話可說了,我卻急了,我感覺萬小三子一直在給我下套子,那天他剛回來,就跟我說這事情,還叫大黃之類的給我當助手,我沒有同意,現在他居然在自己的婚禮這麼大的場麵上將我的軍,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不可能當場駁他的麵子,我如果當眾不駁他的麵子,哪怕我不吭聲,也就等於我承認了。想到這裏,我說:“萬萬金,我沒有答應你。”沒想到小啞巴夠不是東西,他們不幫我,反倒去幫萬小三子,他們一人一手拖著我,把我拉回座位上讓我坐下,還“阿爸阿爸”地幹擾我說話。萬小三子的態度更氣人,他明明聽見了我說話,卻隻作沒聽見,理都不理我,走到裘雪梅麵前,又去握他的手,他握著裘雪梅的手跟裘雪梅說:“地點呢,我已經想好了,仍然在老院子裏。”我忍不住在座位上說:“老院子沒地方了。”他們沒聽見我說話,沒理我,萬小三子繼續對裘雪梅說:“你家快要造新房子了,你們去住新房子,你們的那間老屋讓給我。”裘雪梅被萬小三子說中了暗藏的心思,臉上有點掛不住,說:“你說什麼呢?”萬小三子自顧往下說:“你家一間老屋,萬泉和家一間老屋,再拿下萬同坤的牆門間,再加上東廂屋,總共兩大間兩小間夠當個醫院了。”萬小三子自說自話,東頭這間大屋和東廂房是我和我爹的,他竟然也把它們加到一起算他的了。裘雪梅說:“你比我這個當書記的計劃得還要周全啊。”萬小三子說:“你以為當老總比當書記容易啊?”裘雪梅說:“那你以為當書記比當老總容易啊?”兩個人在個人意氣上互不相讓,但在開辦醫院的事情上卻高度一致。

我看著萬小三子像個幹部似的握住裘雪梅的手談話,我被他們的樣子迷住了,我甚至忘記了我麵臨的危險,我覺得萬小三子今天特別出眾,他穿著深色的西裝,結著鮮紅的領帶,聽說是名牌,因為對我名牌不感興趣,所以我沒有去打聽到底是什麼牌子,我隻是覺得今天的萬小三子真是光彩照人,連一向不服人的裘雪梅都不得不說:“萬總,你給我們後窯村爭光了,你是令我們後窯驕傲的人物。”

就在裘雪梅真心地說過這句話後不久,另一個給後窯村爭光、令後窯村驕傲的人物也出現了,他就是已經當上律師的裘奮鬥。裘奮鬥因為當天有個案子開庭,等他開完庭從城裏趕回來,結婚儀式已經開始了,他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萬小三子和他的妹妹裘奮英在“夫妻互拜”,裘奮鬥臉色陰沉,一點也不像來喝喜酒的,倒是像來尋仇的,他冷冷地看著“夫妻對拜”,拜完了,一對新人又重新麵對觀眾,他們一眼看到了裘奮鬥,同時“哎”了一聲。萬小三子跳下台,奔過來握裘奮鬥的手,裘奮鬥卻沉著臉,抽出了自己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拉,我自己會走。”

以我看起來,這就是裘奮鬥的不是了,這麼多年了,他還在跟萬小三子作對,自己的妹妹都嫁給萬小三子了,他還記恨萬小三子,甚至到了萬小三子的婚禮上,他也不肯給萬小三子麵子。可萬小三子也不是好惹的,小時候他就是個小棺材,現在長大了,發財了,表麵上看他懂禮貌多了,像個人物了,但他的骨子裏的東西我可是知道,現在他是個大棺材了。裘奮鬥不給萬小三子麵子,萬小三子立刻就報複裘奮鬥,他笑裏藏刀地說:“當然當然,我知道你會走路,但拉你一把是我的責任嘛。”裘奮鬥怎肯輸給萬小三子,更何況,他手裏正捏著萬小三子的一個案子,萬小三子是被告,而裘奮鬥則是原告的律師,你們想想,這不是有好戲看嗎?裘奮鬥說:“萬小三子,我告訴你,你別以為你娶了我妹妹,我就會放你一馬。”萬小三子說:“裘舅子的公正正義,早有所聞眾所周知,你一定不會因為小時候我捏過你的臉蛋就耿耿於懷徇私枉法,是吧?”裘奮鬥氣得臉色更陰沉了,萬小三子卻還不罷休,繼續跟他糾纏:“你還記得小時候我是怎麼捏你的臉蛋的?你不會忘記了吧,你忘記了也不要緊,我可以提醒你,是這樣的——”他邊說邊伸出兩隻手去好像要捏裘奮鬥兩邊的臉蛋,裘奮鬥立刻警覺地往後一閃,萬小三子笑了起來,說:“我不會捏的,現在你是大律師了,我怎麼敢捏你的臉蛋。”跟在後麵的裘奮英沒有聽清萬小三子說的什麼,隻聽到一個蛋字,趕緊問:“你們要吃什麼蛋?”萬小三子高興得哈哈大笑,說:“問你哥哥吧,問他是個什麼蛋。”裘奮英果然傻乎乎地看著裘奮鬥,等他說什麼蛋呢。裘奮鬥無奈了,他從小到大,對妹妹一直是嗬護有加,他大概不想讓裘奮英夾在他和萬小三子中間裏為難,暫時放棄了和萬小三子爭鬥,一轉身看到了我,就走過來對我說:“萬泉和,以後要是有什麼事,你要負責任的。”你們看看,裘奮鬥就是這樣不講理,而且我覺得他的話太晦氣,人家結婚的大好日子,他卻說以後要出事情,哪有這樣說話的?他這話本身也太沒道理,萬小三子和裘奮英的緣分根本不是起源於我,而是起源於他自己,我隻是一個見證人而已。現在他卻要把事情推到我頭上。我開始還以為當律師的人都是最講道理的,因為我在電視上看到的律師就是跟人講道理,個個能說會道,但接觸了裘奮鬥,我才知道,原來不講理的人才能當律師,因為他們會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說得錯在別人對在自己,我這樣的想法不知有沒有道理,難道真正講理的人反而當不好律師了?我不敢這麼說,但至少我接觸了裘奮鬥律師以後,我才知道,裘奮鬥最大的道理就是不講道理。

婚禮繼續進行,所有的儀式都完成了,下麵就是開吃,大家早已經垂涎三尺,聽到司儀說舉杯時,都來不及舉杯而舉了筷子了,小啞巴更是風卷殘雲,一眨眼就把桌上的冷盤掃了個精光,他們個子小,夠不著的地方幹脆站到凳子上,筷子使得不順手,幹脆把冷盤端過來,往自己碗裏一倒,剩下個空盤子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同桌的人都瞪著眼睛看他們,他們隻作不知,狼吞虎咽,吃得滿嘴油光,滿臉放光。桌上有一個人是小學的老師,懂一點文化和禮貌,終於忍不住跟我說:“萬泉和,你怎麼教育你的孩子的?”我說:“他們不是我的孩子。”他說:“不是你的孩子你還帶來搶菜吃?”我也覺得小啞巴這樣太丟人,我批評他們說:“你們聽聽胡老師的意見,你們要虛心接受,等一會熱菜上來的,不許先搶,讓大人先吃。”小啞巴“阿爸阿爸”地亂搖頭,表示他們聽不懂胡老師和我的話,我知道他們是假裝的,我跟胡老師說:“胡老師你放心,等一會菜上來我按住他們的手,讓你先吃。”胡老師聽我這樣說,反而不好意思了,說:“不是我要先吃,我是說小孩子要懂道理,要懂禮貌。”胡老師到底是知識分子,麵皮薄,就算自己想吃,也要找個借口掩飾一下,如果換了個農民,他們才不用找借口呢,他們最好我按住小啞巴的手,封住小啞巴的嘴,讓他們吃飽了,吃不下了,再給小啞巴吃。我正尋思著知識分子和農民的不同,熱菜上來了,是一道清炒蝦仁,炒得油光閃亮,大家趕緊動手,動勺的動勺,動嘴的動嘴,我是說到做到,去按住小啞巴的手,小啞巴急得“阿爸阿爸”亂叫,別人呢,都隻顧自己吃蝦仁,哪顧得他們悲慘的叫聲。正在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爹開始動作了,我看到我爹伸出手來,用那把舀湯的大勺子,以既準又快的動作給小啞巴一人舀了一大勺蝦仁,他這兩下子,把一大盆蝦仁舀去了一大半,有一個人急得脫口說:“萬人壽,這是舀湯的勺子,你怎麼可以拿這個勺舀蝦仁,拿這個勺,多少蝦仁也不夠你——”但他的話沒說完,忽然停下了,因為他看到大家都愣在那裏盯著萬人壽看,他也愣住了,過了片刻,他忽然驚叫起來:“萬人壽,你的手能動?!”他這一說,我們一個個才驚醒過來,本來我爹的手是不會動的,坐到酒席上,也要我一口一口夾了菜舀了湯喂到他嘴裏,怎麼這會兒來了一盆蝦仁,他竟然動起手來了,我一看這情形,頓時喜出望外地大叫起來:“爹,爹,你能動手了!”小啞巴卻沒有感覺,他們既不像我這樣興奮,也不像別人那樣驚訝,他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碗裏,悶頭吃著我爹替他們舀的蝦仁,連滋味都沒有好好品咂品咂就生吞吞地咽下去了。我趕緊說:“爹,你再替自己舀一勺呀。”我爹卻不動手了,他隻是看著小啞巴吃,好像隻要這麼看著,他自己也就嚐到了蝦仁的美味。胡老師說:“萬人壽看到小啞巴吃就等於自己吃了。”我爹聽胡老師這麼說,十分滿意,直朝胡老師點頭。胡老師又說:“萬人壽你真是菩薩心腸,寬闊胸懷,不是自己的孫子,當成自己的孫子,比自己的孫子還喜歡。”我爹依然笑著,他又要動作了,他還想給小啞巴再舀一點蝦仁,可是裝蝦仁的大盆子已經空空如也,連剩下的一點油湯都被他們刮得幹幹淨淨,我爹的眼皮眨了一下,又朝廚房的方向看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安慰小啞巴,叫小啞巴別著急,後麵還有菜呢,但小啞巴可能不明白,在坐凳上跳上跳下,“阿爸阿爸”地叫喚,他們以為沒有菜了呢。

新郎新娘一桌一桌地給來賓敬酒,敬到我們這一桌的時候,大家都吃得很飽了,就可以騰出精神來和新郎新娘鬧酒,可萬小三子已經喝得舌頭都大了,走路東倒西歪,裘奮英一隻手操在他的腋下,盡量地架著他,向大家求饒說:“別灌他了,他喝多了。”大家看萬小三子也確實多了,就起哄要媒人代喝,我也覺得這個主意好,正四處張望找媒人呢,發現大家都朝我笑,才想起媒人就是我,我趕緊說:“我不行,我不會喝酒。”萬小三子大著舌頭說:“你不會,有我呢,我替你喝。”他酒精中毒思想糊塗了,應該是我替他喝酒的,反過來他又要替我喝酒,如果是一個講義氣的人,在這個時候就算不會喝酒,也應該挺身而出保護萬小三子,可我不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我是一個比較實在的人,不能喝酒就說不能喝酒。大家見勸不動我,就把目標對準了新娘裘奮英,可憐的裘奮英一隻手要架住沉重的大胖子萬小三子,一隻手要給男客們點煙,哪有第三隻手來拿酒杯,大家仍不肯放過她,有人幹脆就把酒杯替她舉起來,一直送到她的嘴邊,裘奮英隻好奮不顧身,張著嘴,等那個人把酒給她灌下去。說時遲那時快,裘奮鬥一步跨了過來,橫了一眼要灌裘奮英的那個人,伸手把那杯灑接過去,臉仍然陰沉著,也不說話,就一仰脖子把酒喝下去了,拿手抹了一下嘴,說:“誰還要喝?我跟他喝。”真是膽大的嚇死膽小的,桌上也有幾個好酒量的,但他們不摸裘奮鬥的底,就不敢應戰。農民是最講實惠的,酒雖然好喝,香,但喝多了傷身體,而且喝了酒的人,吃菜就吃不出好滋味,所以他們都不吭聲了。裘奮鬥撇了撇嘴,正要走開,萬小三子說:“舅子,我欠你一次。”裘奮鬥說:“我不是替你喝的,我是替我妹妹喝的。”萬小三子說:“替你妹妹喝就是替我喝,奮英你說是不是?”裘奮英永遠是萬小三子的跟屁蟲,趕緊回答說:“是的是的,替你喝就是替我喝。”她連拍馬屁的話都說反了。萬小三子很得意,直朝裘奮鬥傻笑,裘奮鬥說:“你欠的東西多了,我會一樣一樣跟你清算。”裘奮鬥說這話,其實是有所指的,他接手的萬小三子的那個案子,就是萬小三子跟別人的一筆攪不清的債務,裘奮鬥已經做了大量的複雜艱苦的取證工作,掌握了大量的事實和證據,足以證明萬小三子“欠的東西多了”。裘奮鬥的話是實有所指的,但此時此刻恐怕除了萬小三子,旁人是聽不懂的,連裘奮英也不知道,我們都以為裘奮鬥心胸狹窄,對小時候的事情耿耿於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