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萬萬斤和萬萬金(1 / 3)

萬小三子又回來了。

他發胖了,微微仰著身子。他本來就長著一個朝天的鼻孔,還這樣仰著,你就光看見他的兩個黑洞洞朝你張著,深不見底。萬小三子見到每個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都說:“嗨,我回來了。”認得他的人和認出他來的人都說:“哎呀,萬小三子你胖了。”萬小三子跟我說:“萬醫生,你看他們還是叫我萬小三子,從小時候到現在,隻有你叫我萬萬斤,不過現在我得告訴你一下,我仍然叫萬萬金,不過不是從前那個斤斤計較的斤,是金碧輝煌的金,是金榜題名的金。”我說:“我知道,是金子的金。”我又補充說:“但嘴上叫起來還是一樣的,斤和金,一樣的。”萬小三子搖頭說:“雖然叫起來一樣,但意思可大不一樣,萬萬斤,萬萬斤不就是糧食大豐收嗎,可萬萬斤糧食才值幾錢,萬萬金可就不一樣了。”我說:“萬萬金,我聽說你現在真是萬萬金了。”萬小三子假作謙虛地一笑。我看得出來他內心很驕傲,當然他也是值得驕傲的,當年他買了那麼多的塑料粒子沒倒賣掉,背了一屁股的債逃走了,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現在他終於又出頭了,成了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他有一個很大的建築公司,人家都叫他萬總。我也替他高興,跟他說:“萬萬金,你總算苦出頭了。”萬小三子說:“我回來碰到這麼多人,也隻有你能說出如此有水平的話,我的頭是苦出來的,可人家都不這麼想,人家都說,萬小三子,你運氣真好,也有人說,萬小三子,你是怎麼混出來的,所以萬醫生,我小時候就沒看錯你。”我說:“你小時候我已經長大了,隻有我看你,怎麼你看我呢?”萬小三子說:“小人就不能看大人嗎?”他這話有道理,我是個認道理的人,所以我問他:“那你小時候是怎麼看我的呢?”萬小三子說:“我小時候就看出來你是個忠厚老實的人。”我心裏一笑,心想我的狡猾你可看不出來,但我沒有這麼說,我隻是憨厚地一笑。萬小三子被我感動了,說:“萬醫生,我這次回來,在路上我就想好了,我第一個要報答的人就是你。”他這話讓我想不通,他應該報答他爹他媽,還應該報答一下裘雪梅,如果當初裘雪梅把萬小三子逃走的事情去報了案,立案通緝了,萬小三子以後的日子就難說了,如果還被警察追捕到了,可能會判刑,如果判了刑,那他現在回來就是刑滿釋放人員,而不是擁有萬萬金的企業家了。聽說當年萬小三子他爹萬全林跪在裘雪梅麵前不肯起來,裘雪梅把萬全林拉起來,萬全林又跪下去,再拉起來,再跪下去,最後裘雪梅說:“好吧,我們不報案了,這筆欠款我先替萬小三子搪著,但以後一定要還的,這是公家的錢。”所以萬小三子應該感謝他爹,他爹為了他竟給人下跪,他還要感謝裘雪梅,裘雪梅因為包庇他,還差點被拱下村支書記的位置,可現在萬小三子卻說第一個就要感謝我,無功不受碌,我不可以接受萬小三子的感謝。萬小三子看了看坐在椅子上曬太陽的我爹,看了看兩個在院子裏調皮的啞巴,又看了看我的家徒四壁的家,他說:“萬醫生,你怎麼混得這麼潦倒?”我有點慚愧,我說:“萬萬金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沒有本事。”

萬小三子也沒有再多說什麼,我以為他會給我一點錢,我想好了,他給我錢我是堅決不要的。但萬小三子並沒有給我錢,隔了一天。他給我拿來一張行醫執照,跟幾年前一樣,幫我掛到牆上。不同的是,幾年前他是自己動手掛的,現在他不用自己動手了,他有隨從的人,他說什麼,他們就幫他做什麼,而且做得幹脆利索滴水不漏。其中的一個叫大黃的大個子和一個叫丹皮的小個子還抱來兩個大紙盒,上麵用紙蓋著,抱到我跟前,萬小三子揭開蓋著的紙,我伸頭一看,裏邊裝滿了各種藥品,我心裏“咯噔”了一下,萬小三子又要逼我重走老路了。我趕緊拉住大黃的手說:“這個我不要,我家四個人,吃不了那麼多的藥。”大黃朝萬小三子看,萬小三子說:“萬醫生你知道這藥不是給你吃的。”我說:“萬小三子,你不知道,馬莉來的那一陣,可把我給害慘了。”萬小三子說:“不就是那張假行醫證嗎。”我下意識地去看牆上那張新的執照,萬小三子說:“你看都不用看,當年的萬萬斤,是隻有本事給你搞張假證,如今的萬萬金,你要什麼證我都能給你搞到,絕真,如假包換,不信你問問大黃丹皮。”大黃趕緊說:“是的是的,我們萬總連飛機票都能造出來。”他的話露了餡,被我抓住了把柄,我說:“造出來的飛機票,那不就是假的。”萬小三子說:“大黃不會說話,你也不會聽話,所謂造出來,就是想辦法弄到手,你以為飛機票是身份證,可以造假,飛機票你要是造了假,上了飛機照樣被趕下來。”我啞口無言了,萬小三子見多識廣,他坐著飛機飛到東飛到西,我隻在隔壁人家的黑白電視裏模模糊糊看見過飛機,我無法跟萬小三子較真,但是萬小三子要讓我重新當醫生開診所,這是我萬萬不能做的。我趕緊跟他說明白:“要我重當醫生,是萬萬不行的。”萬萬金說:“我說行就行,萬萬行!”他的霸氣終於又暴露出來了。他從前是人小心眼多,現在他人長大了,心眼仍然多,而且還多了一樣更重要的東西,就是錢。有了錢,沒有辦不成的事情,這就是萬小三子哲學。所以他現在有句口頭禪叫“分分鍾”,在別人看起來非常麻煩很難辦到的事情,他隻用三個字:分分鍾。意思就是他分分鍾都能搞定,為什麼,有錢嘛。我雖然對他的想法有想法,但我不可能去反對他的想法,更不可能否定他的想法。為什麼,因為我沒有錢,沒有錢的人在有錢人麵前,總會自然不自然地低下頭去。有的人雖然心裏不想低頭,但在氣勢上,你壓不過人家的。

萬小三子早就猜到我不肯就範,他也早有準備,他說他手下的幾個人,可以讓我挑一兩個,給我當助手,我看了看他們,不是傻大黑粗憨不溜秋,就是賊眉鼠眼心術不正,我想起從前我要當醫生的時候,我爹嘲笑我“學究論書,屠夫論豬”,現在輪到我嘲笑萬小三子和他手下的這幾個人了。我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開玩笑吧,這是當醫生,不是當屠夫啊。”萬小三子說:“你小瞧人了吧,他們個個都是有醫學院畢業文憑的大學生呢。”我說:“文憑你也能弄到啊。”萬小三子說:“萬醫生,你不如從前忠厚老實了。”我得意了,說:“時代在變化,人也在變化嘛。”萬小三子喊大黃說:“大黃,說說你的情況。”大黃說:“我在南州市二院當過三年外科醫生,拿掉過六十七個病人的膽,讓他們成了無膽英雄。”接著丹皮和另一個叫白茅根的也介紹了他們的情況,幾乎都是從醫院出來經商的。一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萬小三子手下的這些人,他們的名字都是中藥的名字,大黃、丹皮、白茅根等等,我就更奇怪了,我說:“萬萬金,我聽說你開的是建築公司,怎麼你手下都是這樣的人?”萬小三子說:“你剛才說了嘛,時代在變化,人也要變,公司也要變,多元化嘛。”我不懂什麼叫多元化,我說:“既然如此,既然你一心要在後窯恢複診所,你就讓大黃他們在這裏開,我還是當我的農民。因為他們都是學醫的,還開過那麼多刀,我連手術刀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萬小三子見我這麼固執,覺得在手下麵前丟了麵子,似乎有點惱了,我正尋思他會不會對我發脾氣呢,就見裘奮英從外麵進來了。我發現她走路腿好像有一點瘸,我趕緊問:“裘奮英,你的腿怎麼了?”回答我的卻是萬小三子,說:“她腿上發炎了。”我奇怪萬小三子怎麼會知道裘奮英腿上發炎呢?萬小三子也朝我看看,說:“你覺得奇怪嗎?有什麼好奇怪的,裘奮英是我老婆嘛。”我隻覺得頭腦裏“哄”的一聲響,這話真像一個巨雷從天而降,把一句話從我嘴裏打了出來,我脫口說:“你包了二奶嗎?”說出來我就知道自己不對,趕緊在心裏打了自己一個嘴巴。萬小三子和裘奮英卻不惱,還笑眯眯的,裘奮英說:“我們萬小三子不包二奶,他離婚了。”萬小三子拍了拍裘奮英的肩,說:“還是我們奮英好,那個女人,像朱買臣的老婆,我倒黴的時候,她就跟別人跑了,等我好了,她又來了,要她幹什麼?”他居然還知道朱買臣。雖然萬小三子和裘奮英把這事情跟我解釋清楚了,可我心裏仍然有疙瘩,我皺了皺眉,對萬小三子說:“萬萬金,我不是對你和裘奮英有意見,我是對曲文金裘金才他們有意見,他們瞞得真緊,我們是多年的老鄰居了,為什麼這麼保密呢?”萬小三子笑道:“你別亂想,不光你不知道,奮英家裏人也一樣不知道,我們是秘密結婚的。”裘奮英說:“我從家裏偷了戶口簿出去跟他結婚的。”我說:“為什麼?”裘奮英說:“我怕我爹不同意,幹脆先斬後奏了。”萬小三子說:“先上床再辦酒。”

這段姻緣事先我倒是沒有看出來,也因為萬小三子多年不見麵,裘奮英呢,高中畢業就跑出去了,誰知道他們早在外麵勾搭上了。不過我又想了想,覺得我這想法也不對,並且他們不是現在在外麵勾搭上的,早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裘奮英為了保護哥哥裘奮鬥,就去拍萬小三子的馬屁,天天跟隨著萬小三子,從此成了他的忠實走狗,也許從那時候起,他們就產生了一些感情吧,也算是青梅竹馬了。我正在胡思亂想著,就聽到萬小三子說:“我們就是回來補辦喜酒的。”

裘奮英的眉頭越皺越緊,還“絲絲”地倒吸著冷氣,我讓她撩起褲管看看,才發現她的小腿前側又紅又腫,皮膚發亮,確實像是有炎症。我說:“你在哪裏傷著了?”裘奮英似乎有些茫然,想了想說:“沒有呀,從來沒有碰撞過什麼東西。”萬小三子也彎下身子看了看,說:“你肯定撞到哪裏,自己沒有注意。”裘奮英說:“撞到哪裏肯定會痛的,我怎麼沒感覺到痛呢。”大黃也替裘奮英看了看腿,大黃說:“問題可能在裏邊,這不是外傷。”我開始還以為大黃多有水平呢,他這廢話一說,我就見著他的底了。

裘奮英見大家的注意力都到了她腿上,趕緊把話題扯開去說:“萬醫生,我們的酒席辦在鎮上的大鴻運飯店,到時候,我們派車來接你和你爹。”我說:“車子大不大,我們還有兩個小啞巴也要一起去,坐得下嗎?”萬小三子壞笑道:“萬醫生,你對小啞巴這麼好,小啞巴會不會真是你的兒子。”我說:“不可能。”萬小三子說:“怎麼不可能?你跟劉玉好的時候,劉玉老是鑽在你屋不出來,幹什麼呢?”我上了他的當,趕緊說:“不對的,時間不對的,你也不算算,那是什麼年份,小啞巴今年才幾歲。”我這一說,就暴露了我自己,我也有可能和劉玉生小孩的,但結果沒有生。萬小三子見我中計,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他手下的那些中草藥,並不知道先前發生過什麼,見老板笑,他們也跟著笑,我覺得他們夠傻的,我不能想象他們身穿白大褂,手拿手術刀時的肅穆神情。

萬小三子和裘奮英的婚禮很講排場,這是萬小三子榮歸故裏第一次公開露麵,他曾經被大家罵作小棺材,後來又罵作脫底棺材,罵來罵去罵的都是棺材,反而把他罵得發了財。現在他鳥槍換炮,當然要回來炫耀炫耀。他們擺了八九十桌酒,差一點點就滿了一百桌,把該請的人都請了,不該請的人也請了。臨到開席了,大約有一兩張桌子沒坐滿,有人因故缺席了,萬小三子覺得臉上無光,吩咐大黃丹皮說:“你們到街上給我去拉人。”大黃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去拉誰,萬小三子說:“你們腦子裏有屎啊,不管什麼人,拉進來的就是我萬萬金的客人。”大黃他們就到街上去拉人,但街上的居民警惕性比較高,這種不明不白的飯他們是不敢進來吃的,結果拉來一幫外地民工,喜出望外地進來填滿了所有的桌子,其中一個有一點文化知識的民工問:“今天幹什麼?拍電視嗎?”

婚禮遲遲沒有開始,萬小三子特意從城裏請來一個電視台的女主持人替他當婚禮的司儀,主持人在路上堵了車,來遲了。現在我們隻能幹瞪著眼麵對一桌子豐盛的美味佳肴。小啞巴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麵,更沒見過這麼多的菜,饞得唾沫都咽不下去,從嘴裏淌了出來。同桌上的其他大人明明自己也在咽唾沫,卻還擺出一臉瞧不起小啞巴的意思,朝他們斜眼睛,給我爹看到了,我爹生氣,費力地努著嘴,用嘴指著桌上的菜,意思是讓小啞巴先吃,我趕緊說:“爹,還是按規矩吧,人家都沒有動筷子呢。”我爹瞪著我,張了張嘴,好像想批評我,但我知道他說不出話來,小啞巴乘機夾了一塊紅彤彤的醬鴨塞到我爹嘴裏。

司儀終於到了,走上臨時搭建在餐廳的舞台,對著麥克風“卟”了兩聲,婚禮就開始了。司儀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程序,一一介紹重要來賓,這跟我沒關係,我的眼睛正盯著我爹的嘴,那裏邊有一塊肥美的醬鴨,我爹正在品嚐呢,隨著我爹嘴巴的蠕動,我也咽下了唾沫。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司儀美麗的聲音:“現在,我們請出新郎萬萬金和新娘裘奮英的婚姻介紹人萬泉和,請萬泉和先生上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婚姻介紹人萬泉和?我還不知道是在說我呢,我隻是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好親近,就在我發愣的那一刻,小啞巴的四隻小手用力地推著我的腰,讓我站起來,他們又著急地比劃著,“阿爸阿爸”地表達著,催我快快上台,到這時候我這才忽然醒悟過來,原來婚姻介紹人萬泉和先生就是我。

我被小啞巴推著,走上前幾步,司儀就過來引我,我被司儀的白嫩的纖纖細手牽著,心裏卻疑疑惑惑,我疑疑惑惑地被牽上台去,就聽得一陣熱烈的掌聲,在熱烈的掌聲中我聽到有許多人在說:“萬醫生,萬醫生。”

我就這樣作為“萬醫生”又被牽到了台前,司儀介紹說,她根據新郎的意思,特意介紹我作為一個鄉村赤腳醫生的一些事例,其實這些事情與今天的婚禮完全無關,後來連司儀也覺得這樣的主持詞有點走調,好在她是個聰明的主持人,最後又把話題扯了回來:“萬醫生不僅是個好醫生,他還是個成功的紅娘,萬萬金先生和裘奮英小姐的婚姻,就是萬泉和醫生介紹的。”我心虛地四下張望,發現坐在親屬那一桌上的曲文金裘金才又驚異又不滿地看著我。我知道他們的意思,他們以為這樁婚事真是我撮合的,他們並不反對這樁婚事,但他們對我向他們隱瞞事實感到氣憤。尤其是曲文金,這麼多年來對我和我家沒少關照,到頭來我做了這麼大的事情卻瞞著她,她實在想不通。可不光她想不通,我也一樣想不通,因為我覺得我太冤枉,我明明不是他們的紅娘,他們是自己勾搭上的,硬要給我安上一個紅娘的名分,我要是當場否認,推掉這個名分,就是不給他們麵子,我要是不推呢,大家又會誤解我,別說曲文金和裘金才,連一向沉著冷靜的裘雪梅也有點坐不住了,他朝我這邊張望著,正好和我的眼睛對上了,我趕緊避開,心裏咚咚地亂跳,好像要出什麼事情了。

當然那是我瞎緊張,我沒見過大場麵,更沒在大場麵上露過臉,現在讓我這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大家崇拜地看著,我肯定是受用不了的,所以我心慌慌意亂亂,想找個地洞鑽下去。新郎萬萬金及時地站了出來,他本來是和新娘手拉手站在一邊的,還沒有到他們出場的時候,可他等不及了,搶先獨自出台了。他沉著冷靜地走上台,往台中央過來,連司儀都愣了一愣,本來鬧哄哄的台下立刻鴉雀無聲,誰也不知道萬小三子要幹什麼,大家目光跟隨著萬小三子的腳步和身影,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最後萬小三子走到我身邊,向我伸出手來,他是要和我握手,把我嚇了一跳。農村裏的人不講究禮儀什麼的,見了麵從來不會誰跟誰去握手,要是誰跟誰客氣地握手,他們會遭到嘲笑,被說成是“洋腔怪調”,所以當萬小三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和我握手,我就覺得這事情特別別扭,我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萬小三子卻將自己的手伸得更長,硬是拉住我的手,認真地把我的手晃了又晃,然後他轉身麵向台下,認認真真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件事情。他說:“我現在正式宣布,我要在我們後窯村投資創辦一所萬氏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