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我自己也成了二婚頭(1 / 3)

我的躺倒了十幾年的爹竟然站起來了,而且是他自己站起來的,在一個關鍵的時刻,就是我下決心要丟掉兩個小啞巴的時候,我爹站起來了。事後回想起來,我才明白,這至少說明我爹不想丟掉小啞巴。那許多年他一直躺在床上,不會說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得懂我的話,更不知道他知道不知道世界上發生了許多事情,他說不定和鄉衛生院那個懂啞語的醫生一樣,以為小啞巴真是我的兒子呢。我要丟掉我的兒子,也就是我爹的孫子,我爹當然要急了,我爹一急,竟然站了起來。站起來了的我爹,比躺著的我爹厲害多了,他雖然還是不能說話,但他能做手勢了,他的手勢不是啞語,我基本上能看懂,我從他的手勢裏,我知道我爹要我留下小啞巴。我不敢違抗我爹,因為我爹經過十幾年的磨難,終於能夠站起來了,我怕萬一違背了他的心願,他一生氣,又氣躺下來,那就麻煩了。我趕緊答應我爹,我說:“爹,你放心,隻要你不讓小啞巴走,我就留下他們。”我爹滿意地笑了。我說:“但是我得給你說清楚,這不是我的孩子,你別以為他們是我生的。”我爹還沒有表達他的意思,兩個小啞巴卻再次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腿,同聲喊道:“阿爸”。

以後我們家庭,就成這麼一個奇怪的家庭,一個沒有女人、隻有四個男人的家庭,當然有兩個男人還不能算是男人,他們隻是小男人,但有一天他們會長大的,長大了他們就是男人了。四個男人的家,十分貧困,也十分平靜,我覺得這要歸功於我。

我爹躺了十幾年,卻沒有生一點點褥瘡,兩條腿居然還能站起來,說明我平時對他的伺候是多麼的盡心盡力,我天天給他擦背,天天給他按摩,讓他在有朝一日站起來的時候像個健康人一樣。雖然給我爹按摩是塗醫生當年給我出的主意,我不貪塗醫生的功勞,但天天按摩畢竟是我做的事情,塗醫生是不會天天來給我爹按摩的,就算他能來,我爹也不會要他按摩的。

再說兩個小啞巴,在漫長的貧困的日子裏,我沒有錢也沒有本事給他們治啞巴,雖然馬莉留下那些書和筆記本,為的是讓我繼續給他們治啞巴,可我沒有這個能力。其實馬莉在走的時候,也已經認識到這一點,但她還是留下了書和筆記,她還僥幸地希望在我這裏能有奇跡發生。可奇跡是不會有的,你們早就知道,我不是一個好醫生。我不能給小啞巴治療,在閑得無聊的日子裏,我就教小啞巴說話,這一點我能做得到,我先教他們喊“媽媽”,可是怎麼教也不會,他們的舌頭繞來繞去,他們的嗓子憋了又憋,但就是說不出這兩個字來,我隻好放棄了,重新開始,教他們說“謝謝”。為什麼那麼多的字和詞我不教他們,先要教他們說謝謝呢?因為我覺得他們首先得學會說謝謝,學會了首先就應該謝謝我呀。我是做好了長期作戰和死馬當作活馬醫的思想準備的,不料學“謝謝”這兩個字,小啞巴學得飛快,我們隻糾纏了一個晚上,開始我說“謝謝”,他們就說“借借”,但到了第二天,早晨起來,我就清清楚楚地聽到他們對我說:“謝謝。”

我不知道是馬莉的治療幫助了他們,還是我語言療法起了作用,小啞巴會說的話越來越多了,而且越學越快,有的詞根本用不著我教第二遍,他們就已經會說了,我的心裏漸漸地浮起了一個疑團,這個疑團在我心裏慢慢地化開來,化開來,越化越大,我本來想將它隱藏得深一點,但我這個人向來沒有城府,心裏關不住東西,這個疑團就從我的眼睛裏流露出來,並被小啞巴看到了。小啞巴一看到我的懷疑,立刻警覺地閉上他們的嘴,我再教他們,他們就跟我耍花招,他們還自以為聰明,自以為蒙蔽了我,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這樣做,恰恰引起了我更大的懷疑。我的心底深處,這一個謎團怎麼也拿不掉,但我現在解不開它,我也不知道這個謎到底有沒有謎底,如果有謎底的話,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揭開它。

我爹躺了十幾年以後坐起來站起來了和小啞巴學會說話的兩個消息迅速傳遍村村隊隊,方圓幾十裏甚至更遠的農民都跑來了,他們站在我們的院子裏,直瞪瞪地,像看西洋鏡似的看我爹和看小啞巴。他們先是認真地看著我爹的臉,又看我爹的手、腳,我爹身體的每個部分,隻要看見的,都被他們一一看過來,有的還忍不住上來摸一摸,看到之後,摸過之後,他們就嘖嘖稱讚,他們就感歎不已,一個人忍不住說,到底是萬醫生有本事啊,他爹都躺倒這麼多年了,到底給他看好了。他這一說,立刻引起大家的讚同,大家七嘴八舌地稱讚起我來,有的回憶我小時候的事情,說起我的“鬼眼”故事,還說我從小就有當醫生的天賦,也有人回憶我當赤腳醫生時的事情,總之說來說去,都是說到我的成功的事例。我聽到最後實在不好意思聽下去了,因為在他們嘴裏,我簡直成了大仙,至少也是個半仙了。然後他們又去逗小啞巴講話,小啞巴因為會說話了,總是興致勃勃,叫他們說什麼,他們就說什麼,甚至有個人教他們說“你好”“吃過了嗎”這樣簡單的話,我生氣了,我說:“他們不是八哥,他們是人哎。”農民卻說:“他們像八哥一樣聰明哎。”我氣得要轟他們走,小啞巴卻樂此不疲,拉住人家不讓走,他們喜歡別人戲弄他們,真是很賤。

大家摸過我爹,又逗過小啞巴,更加覺得我了不起,再掀起一個稱讚我的高潮。等到他們把稱讚我的話說了一大籮以後,他們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既然我的水平這麼高,既然我治好了我爹的癱病,又治好了小啞巴的啞巴,我為什麼不肯給他們看病?現在他們看病,要跑到鄰村去,要跑鄉衛生院,要跑到很遠的大城市去看,要花很多的錢,還很麻煩。所以現在他們齊心一致要我把醫院重新開出來讓他們看病,我趕緊解釋說我爹的病不是我看好的,小啞巴我也隻是教他們說話,沒有給他們治啞巴。可是我早就說過農民的腦子是一根筋的,他們隻認自己腦子裏的那個道理,不知道世界上有許多道理。他們認為他們的道理就是世界上唯一的道理,這唯一的道理就是:我既然給我爹看病,又給小啞巴看病,就一定要給他們看病,否則他們就怪我不講義氣,不講道理,他們哪裏肯相信我的解釋,我有一百張嘴也跟他們說不清的。最後他們是高高興興而來,灰心喪氣而走,都覺得萬泉和這個人沒道理,不講義氣。他們生了我的氣,也就不再說我的好話了,他們臨走的時候甚至互相安慰說,算了算了,他可能真的沒有本事,要是有本事,他能把八隊的萬裏梅看成那樣子?

我好久沒有提到萬裏梅了,我實在沒有臉再提她,她到我這裏看了十幾年的病,越看越重,我也不敢去打聽她最近的情況到底怎麼樣了,現在聽農民一說,我忍不住喊住他們問萬裏梅怎麼樣了。一個農民回答我說:“從醫院裏抬回來了。”我急得說:“是不是沒錢治了?”另一個農民說:“他家現在有錢了,可有錢也治不好了,醫生說,你回去吧,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還有一個農民好心地解釋給我聽:“醫生的意思是說沒幾天了。”我聽了他們的話,心裏很難過,我跟我爹說:“我去看看萬裏梅吧。”我爹雖然能夠坐著,還能夠站起來,但他仍然不說話,他眨巴了一下眼皮,表示同意,我就到八小隊去看萬裏梅了。

萬裏梅家裏到處彌漫著濃濃的橘子的香味,離她家大老遠香味已經飄出來了,我走進去,看到萬裏梅和她的公公婆婆都在剝橘子吃呢,他們見到我,趕緊把橘子塞到我手裏讓我也嚐嚐,我沒有客氣,就嚐了一隻,甜蜜蜜的,我又嚐了第二隻,還是這麼甜,難怪萬裏梅一家人臉上都是甜眯眯的樣子。我吃過橘子,定了定心,才發現萬裏梅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前他們家給萬裏梅的病折騰得一窮二白,差不多要賣房子了。我還記得那一次萬裏梅的老公公萬四豁子為了一塊地和八隊隊長“軟麵醬”吵得不可開交,可現在他們竟然造起了新房子,我還在他們家看到許多好吃的有養營的東西,萬四豁子看到我吃了幾個橘子還在咽唾沫,就大方地把那些東西拿給我吃。他們告訴我,這是萬貫財托人從城裏捎回來的,買得太多了,萬裏梅一個人吃不下,他們跟著一起吃,也吃不下,不如讓我也幫著他們吃掉一點。我一聽心裏又難過起來,一個人沒救了,醫生就會說,回去吧,回去吧,想吃什麼吃什麼。這就是最後的幾天日子了。我小心地看了看萬裏梅的臉色,可奇怪的是,萬裏梅的臉色並不像要死的樣子,臉上甚至比從前還滋潤了些,隻是說話還不太有力氣。

為了讓萬裏梅安心休息,萬四豁子把我拉到外麵跟我說話。我們走到院子裏,我才注意到他們院子裏曬了許多橘子皮,我問萬四豁子曬橘子皮幹什麼。萬四豁子說,可以賣到藥材店去,自己也可以泡茶喝,再放點糖,那才好喝呢。我說這麼多橘子皮你們喝得了嗎,萬四豁子說,我們天天喝。看他說話時那滿足的樣子,我心裏倒有些不平衡起來,萬裏梅的公公婆婆竟然跟著萬裏梅的病享起口福了?

說來話就長了,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當初我和萬貫財一起陪萬裏梅到市六院去看肝病,萬裏梅已經病得很重,萬貫財沒有錢給萬裏梅抓藥,他去賣血也賣不掉,就去倒賣橘子,倒著倒著,萬貫財就發財了,幾年過去了,他現在在城裏的農貿市場有了很大的名氣,還有了個響當當的綽號,叫“萬年桔”。城裏的小商小販要批橘子,沒有不找萬年桔的。有時候萬貫財抽空回來看看老婆父母,人還沒到家,電話就緊緊地追來了。萬四豁子一家人,也因為長期有橘子吃,個個維生素C充足,老皮老臉都變得水淋淋的了。農民妒忌心重,就給他們一家起綽號,叫他們“上海人家”,因為在農民心目中,上海人臉上都是水淋淋的。萬四豁子說話時一直緊緊握著我的手,他家裏發了財,他也變得文雅禮貌起來,握手是城裏人做的事情,他現在也學會了。他握著我的手感謝我,說要不是當初我帶他兒子媳婦進城,他兒子就不會去倒賣橘子,他們家就不會有今天的好日子。我一邊替他們高興,一邊替自己抱屈,心裏窩囊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