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和我爹說到劉玉,我爹將眼皮眨得叭嗒響之後,我心裏暗暗奇怪,我爹竟然喜歡劉玉。大約過了三四天,這天天氣很好,雖然是冬天,但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照得心裏也暖融融的。馬莉到地裏去弄草藥了,我把我爹抱出來,放在藤椅上,讓他曬太陽。安頓好我爹,我直起身子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眼前一閃,就有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直撲而來,他們動作刷刷齊,雙雙地奔到我腿邊,一左一右死死地抱住我的兩條腿,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一切,就聽到兩張小嘴裏齊齊地喊出兩聲又古怪又瘮人又結巴的聲音——“阿——爸,阿——爸。”聽起來那個“阿”字特別長,而“爸”字又特別短。
我在頃刻間的感覺,這是兩條小螞蟥,叮在我的腿上,要吸我的血,我想趕緊甩掉他們,但我又不敢太用勁,畢竟他們不是螞蟥,而是兩個小孩子。我不敢用勁,他們卻用了吃奶的勁來抱我,我就這樣被他們死死地抱著,動彈不得,我急得說:“哪來的孩子,哪來的孩子,搞錯人了,搞錯人了!”兩個小孩卻嬉皮笑臉,將鼻涕都擦在我的褲腿上,我說:“你們髒死了。”他們嘻嘻笑著,動作整齊劃一,鬆開了我的腿,又一同撲向坐在藤椅上的我爹,起先他們是要想抱我爹的腿的,後來發現我爹的腿蜷縮在那裏,他們大概沒有見過這樣的腿,覺得不好抱,同時愣了一下,一個說:“阿——爸。”另一個也說:“阿——爸。”他們交換過眼色,一齊抱住了我爹的胳膊,一人一條,又一齊發出了那個古怪的聲音喊:“阿——爸。”當他們抱住我的腿喊“阿——爸”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們搞錯了人,把我當成他們的爸爸了,現在才發現,他們喊我爹也是“阿——爸”,對於他們這種古怪的喊法,我想了一想,明白了,我脫口說:“你們,你們是啞巴?”兩個孩子一邊興奮地亂點頭,一邊仍然緊緊地抱著我爹的胳膊,連聲地“阿——爸”,隻見我爹的眼皮一陣亂眨,臉色頓時紅潤起來。
到這時候我才漸漸地看清楚這是一對雙胞胎,兩人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模一樣,都是小眉小眼,但眼睫毛又黑又長,下巴尖尖的,從他們的眉眼和下巴上,我忽然地想到了一個人,就在我想到這個人的時候,這個人竟然就真的出現了,她站在我們的院門口,笑眯眯地看著院子裏正在發生的一切。
你們猜到了嗎,她就是劉玉。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到她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
難道真是心有靈犀?我和我爹這麼多年都沒有談論過劉玉,就那天晚上說了一下,多年不見的劉玉竟然真的出現了。劉玉斜靠在院門框上,她的身子比從前粗壯多了,但仍然是那種軟不拉幾沒有骨頭的樣子,她的臉也老了一點,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一點也沒有變,眼毛還是那麼的黑那麼的長,眼睛還是那樣忽閃忽閃的,眨起來還是那麼快速那麼生動美麗嫵媚,像在揮舞兩把黑掃帚。我正看得發呆,劉玉笑著開口說話了:“萬醫生哎,我回來了哎。”我仍然發著呆,因為我對她的話聽不太明白,我不由地問道:“你回來了?回到哪裏來了?”劉玉笑是更歡了,邊笑邊說:“萬醫生,我回到你身邊來了呀。”我猝不及防,又慌不擇詞,我說:“你,你,你怎麼會——”劉玉說:“萬醫生,你是最了解我的,我這個人容易犯錯誤,當年我跟你談對象的時候我就犯錯誤了,你還記得嗎,我跟吳寶好了。”我怎麼會不記得呢,我想說,要不是你跟吳寶那樣,這一對雙胞胎就是我的兒子了,現在他們雖然喊我“阿——爸”,但他們到底不是我的兒子呀。劉玉繼續告訴我說:“我又犯了像上次一樣的錯誤,我男人出門的時候,我們村上有個人要跟我好,我就跟他好了。”劉玉的兩個雙胞胎兒子終於放開了我爹的胳膊,兩人一起手舞足蹈起來,他們的手勢我看不明白,一會兒用手指著自己的屁股,臉上做著大便的表情,然後又拿自己的腳用力地踩著地,又是吐口水,我不懂啞語,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隻是看到他們的動作永遠都是那麼的整齊劃一,好像一直有個人在給他們喊口令。劉玉看我不明白,“格格格”地先笑了一陣,才說:“萬醫生,你雖然是醫生,你卻不懂啞語,我來告訴你吧,小啞巴說,跟我好的那個男人,是踩大便叔叔。”啞巴雙胞胎高興的“阿——爸,阿——爸”地叫,又點頭,又跺腳,劉玉笑道:“去,踩大便是他的綽號,他的名字叫蔡大寶,有人口齒不清,叫得含糊,就變成踩大便了。”我對踩大便沒有興趣,隻是覺得奇怪,怎麼跟劉玉好的男人,都帶上一個寶字,我脫口說了出來,劉玉忽閃著長長的眼毛朝我笑,笑得我直覺得骨頭裏一陣一陣地發酥,嘴唇的感覺就像吃多了河豚一樣發麻,劉玉笑著笑著,就覺得自己站不住,跑過來,把頭軟軟地靠在我肩上,說:“早知道這樣,你爹當年應該給你取名叫萬泉寶。”她正說著,我們就聽到雙胞胎同時“阿——爸”一聲,院子裏頓時安靜下來,一安靜下來,就有一陣叭嗒叭嗒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裏,我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我爹在眨巴眼皮,但是劉玉和雙胞胎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聽到,他們驚訝地叫了起來。啞巴雙胞胎不會說話,他們表達任何感情都是“阿——爸”,而劉玉則驚訝地說:“咦,咦,眼皮響了?”我很生氣地瞪著我爹,因為先前我試探他的時候,已經知道他喜歡劉玉,現在劉玉真的來了,我爹該不會要我和劉玉結婚吧?我不好明說,趕緊走到我爹身邊,朝他擠眉弄眼地暗示他,但我爹熟視無睹,根本不理我的茬,隻顧著眨巴眼皮表達他內心的歡樂。幸好劉玉和雙胞胎並不知道我爹眨巴眼皮的秘密,劉玉過來拉了拉我爹的手,說:“爹啊,萬醫生伺候你這麼多年了,也該我來伺候你了。”我趕緊說:“劉玉,你說什麼呢。”劉玉說:“萬醫生,我知道你不會計較我犯錯誤的,當年我犯了錯誤,你還叫我不要走呢。”我說:“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劉玉說:“現在我又犯了錯誤,被我男人趕出來了,我爹又不肯收留我——”我心裏更氣了,原來你沒處去了,就想到我這裏來了,難道我是收容所嗎?劉玉幾等聰明,還沒等我表達出來,她就搶著說了:“萬醫生,我是沒地方去了,才想到你這裏,一想到你這裏,我心裏就特別溫暖,還有我們家牛大虎和牛二虎——”我混濁的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亮點,我記起了什麼,我立刻戳穿她說:“不對,你嫁的男人明明姓呂,你還告訴我,不是驢,是兩個口疊起來的呂,小啞巴怎麼會姓牛?”劉玉又笑:“萬醫生你記性真好哎,可姓呂的是我第一個男人,牛大虎和牛二虎的爸爸,是我第三個男人。”我生氣地說:“那你第二個男人大概姓豬吧?”劉玉又笑得渾身亂顫,又站不動了,不過這回他沒有靠到我身上,卻靠到了我爹身上,眼毛則朝著我亂掃,說:“萬醫生,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一直在關心我吧,肯定是的,你連我第二個男人姓朱你都知道。”我氣得“哼”了一聲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劉玉摸了摸兩個小啞巴的腦袋繼續說:“兩個小東西也是奇怪,我跟他們說,走,我們到你萬醫生叔叔家去,他們就在前麵跑,他們居然認得路,比我跑得還快,萬醫生你說怪不怪,這不是有緣是什麼?”她這邊說著,雙胞胎齊齊地丟開了我爹,又朝我撲過來,這回他們不再抱住我的腿,而是一前一後吊住了我的脖子,吊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他們齊齊地喊:“阿——爸。”我沒接嘴,隻覺得越來越憋氣,劉玉笑著說:“你要是不答應他們一聲,他們會一直吊下去的,兩個小東西,跟我一樣的脾氣,黏糊。”我為了透氣,隻好“哎”了一聲,雙胞胎果然放開了我,他們好像知道自己的任務完成了,就不再抱腿吊頸了,自顧自地在院子裏玩起來。我想跟劉玉說點什麼,但是當著小孩的麵不大好說,雖然他們還是小孩,雖然他們都是啞巴,但我覺得他們很機靈,好像什麼都懂,所以我等他們走開了我才說:“劉玉,你大概還不知道吧,你到東廂房門口朝裏看看,是誰住在裏邊。”劉玉果然過去看了一下,說:“我知道了,是馬莉。”我說:“你知道就好,馬莉已經當了醫生,但她又回來了。”劉玉“哎喲”了一聲,說:“萬醫生,馬莉回來跟我回來可不一樣,我回來是要和你一起過日子。”我又果斷又堅決地說:“是馬莉先回來的。”劉玉一聽,又彎腰跺腳地笑起來。我說:“你笑什麼?”我以為她會嘲笑馬莉或者攻擊馬莉,可劉玉卻說:“我高興呀,我回來了我高興呀,萬醫生,你看看我們這一家人,你,你爹,我,雙胞胎,多完美,多般配。”她硬要把我們家和她的家搞在一起,她就是這樣一個黏糊的人,我還試圖跟她把話說清楚,讓她別胡思亂想癡心妄想,但我這個人你們知道的,我說話一般不想傷害到別人,我對我要說的話得反複考慮、經過篩選才能說出來,可劉玉的情形和我恰恰相反,她說話總是不假思索,所以她每次都能搶在我的前麵,果然她又說了:“萬醫生,我一走進來,就感覺到,這就是我的家,其實也不是今天,其實早在當年,我走進來就有這種感覺了——”我想反駁她,你當年有這種感覺怎麼還跟吳寶好呢,可我的心裏也許是這麼刻薄,但我的嘴上刻薄不起來,我生生地把話咽下去,因為這句話很刺,它刺傷了我的喉嚨,讓我感覺喉嚨很疼,閉不上嘴。劉玉看我張著嘴,以為我要插話,就趕緊用她的手上來捂住我的嘴,說:“萬醫生,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也知道你還沒有結婚,你有這麼好的條件,我為什麼不來啊?”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劉玉見我沒話可說了,她覺得她的事情成功了,就丟開了我,跑到我們走廊上的灶頭邊看了看,說:“今天我燒飯,從今以後,我天天燒飯給你吃。”
很快劉玉就燒好了飯菜,擺上了桌子,又去院子裏把我爹抱了回來,我爹躺在她的懷抱裏,幸福得像個孩子,像劉玉的孩子。雙胞胎也餓了,一齊地爬到凳子上,跪在那裏,眼睛巴巴地望著桌上熱騰騰香噴噴的菜,但他們還是蠻有規矩的,劉玉不發話,他們隻管咽唾沫,卻不開吃。劉玉讓我爹坐穩妥了,還拿來個枕頭給他墊著,我爹還真坐得很穩當,我看了心裏暗暗奇怪,我爹這麼多年,一直是躺在床上由我喂他的,我也好多次想讓他坐起來試試,但是他坐不起來,硬把他扶起來,他就往下滑,找東西墊著也沒用,可到了劉玉手裏,怎麼的一弄,他就坐穩了。我心裏正奇怪,劉玉又給我拉凳子,按著我的肩讓我坐,我已經被她搞得暈頭轉向,被她一按,就真的坐下來了。劉玉看看我,看看我爹,再看看雙胞胎,高興得眉開眼笑說:“多好,多好,瞧我們這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雙胞胎小小年紀就會鑒貌辨色,趕緊拍馬屁,連聲地喊我“阿——爸”,也喊我爹“阿——爸”。
這裏正熱鬧著,門口有了動靜,我知道是馬莉回來,心裏一慌,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壞事,不知該怎麼麵對馬莉了,腦子裏正尋思怎麼跟馬莉解釋,馬莉已經到了門口,朝屋裏一望,就明白了一切,她的臉上頓時上了一層霜,還結了冰,臉皮動也不動,我呢,渾身都被冰凍了,不會站起來,也不會說話。倒是劉玉一臉的笑,滿腔熱情地迎過去拉住馬莉的手,笑意都噴到了馬莉臉上:“哎喲,馬莉回來了。”馬莉鼻子裏“哼”了一聲,把劉玉的笑意噴了回去,又把劉玉的手一甩,轉身背對著劉玉。劉玉一點兒也不在乎馬莉的態度,熱情地湊到馬莉麵前,說:“馬莉,你不認得我啦,我是劉玉呀?”馬莉朝她翻個白眼:“劉玉?誰是劉玉,沒聽說過。”劉玉指著自己的臉說:“馬莉,你再仔細看看,劉玉,我是劉玉,你忘記啦,你那時候還小,才這麼高,紮兩個小辮。”馬莉仍然冷著臉說:“不認得,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劉玉劉寶,我不知道。”誰都看得出來馬莉是有意冷淡劉玉,但劉玉偏偏感覺不到馬莉的冷淡,又湊上去說:“馬莉,你比小時候漂亮多了,你看看你的胸,多挺括,多漂亮,馬莉你應該感謝我呢,小時候你胸小,我跟馬同誌說,小女孩要想長胸,要給她燉黃豆豬腳吃,你媽給你吃了吧,現在你的胸真大哎。”我都被她說得臉紅。可馬莉不臉紅,馬莉不光不臉紅,還臉黑,她黑著臉說:“那你是吃了什麼東西呢,吃的豬毛吧,眼毛長得比腋毛還長。”劉玉真是熱麵孔碰上冷屁股,連我也覺得馬莉過分了一點,不管怎麼說,既然劉玉上了門來,這麼熱情,還帶了兩個小孩,總要給人家一點麵子,但馬莉偏不給,甚至還去刺激兩個小孩,她問他們:“這是你們的媽媽吧,知道你們的媽媽是什麼人嗎?”雙胞胎頓時興奮起來,齊齊地站到凳子上,又開始打啞語,他們一會拉扯自己的臉皮,一會兒又做些其他怪異的動作,我和馬莉張口結舌,劉玉替他們做翻譯,劉玉說:“他們說我是爛貨。”我們更是目瞪口呆,隻有劉玉哈哈大笑,說:“他們爸爸這麼說的,他們就跟著學了,小東西,真聰明。”我手足無措地看了看馬莉,馬莉“呸”了一聲,說:“什麼東西!”起身就要往外走,說時遲那時快,雙胞胎齊齊地從凳子上跳下來,齊齊地撲過去,一人一手拉住了馬莉的兩隻手,親熱地喊道:“阿——爸——”一瞬間馬莉愣住了,但也隻是在這一瞬間,很快她就恢複過來,嘴上說:“神經病啊。”將雙胞胎的手甩掉,一步跨了出去。
馬莉真是個鐵石心腸,連孩子的麵子也不肯給。我趕緊端了一碗飯追出去,馬莉坐在台階上生氣,看到我出來,她氣呼呼地問:“她來幹什麼?”我說:“我不知道呀,上午我讓我爹出來曬太陽,忽然間兩個小的就撲過來抱住我的腿,還——”下麵喊我“阿——爸”的話我沒敢說,但是我不說馬莉也知道的,她說:“喊你阿爸,你高興了吧。”我說:“我高興什麼,又不是我的兒子,馬莉你別往心上去,這是兩個小啞巴,他們說任何話都是‘阿——爸’。”馬莉刻毒地說:“那是活該,他們的阿爸太多了嘛。”她停了一下,陰險地盯了我一會,又說:“是你叫她來的吧?”我說:“冤枉,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裏,我怎麼會叫她來。”馬莉又盯了我一會,大概想看穿我說話誠實不誠實,我被馬莉看得心發慌,一個誠實的人也經不起她這麼看呀。還好馬莉放過了我,接著就開始攻擊劉玉,她說了劉玉一大堆的壞話,說了又說,說得嘴邊都起了白沫,我看到那堆白沫,心裏有點痛,我想勸馬莉別說了,說別人的壞話,自己也傷神傷身體的,我不想馬莉傷神傷身體,但我又不敢勸她,我知道這時候我開口,說什麼都是錯的。比如我說你別跟劉玉一般見識,她就會覺得我是在護著劉玉,不讓劉玉受到傷害;或者我說劉玉隻是回她娘家路過這裏來看看而已,她就會說,我早知道你們是串通好了的。總之這時候從我嘴裏出來的任何話都是臭的,我隻好閉上我的臭嘴,任馬莉的嘴邊起了一團又一團的白沫我也沒有辦法幫助她。可我不勸馬莉,馬莉就更生氣了,嗓門也越來越大,我擔心劉玉和雙胞胎在裏邊聽到了不太好,馬莉雖然是城裏的孩子,但她懂事的過程卻是在鄉下度過的,所以她也傳染上一些農村潑婦的風格,罵起人來,嘴比刀子還厲害。我做了一個動作,把眼睛朝屋一瞄,又把手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這個動作大大地惹惱了馬莉,她的聲音更大了,幾乎在吼叫了:“為什麼要輕一點,我怕她嗎?這些話,當了麵我也敢指著她的鼻子說!”馬莉這話倒是不錯,她了解劉玉,當然我也了解劉玉,即使馬莉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劉玉也照樣會朝她笑,她的皮就是這麼厚。
馬莉大聲嚷嚷,把鄰居都驚動出來了,曲文金和裘金才最早跑出來,他們一看這情形,不用說話,已經明白了幾分,曲文金急得直跺腳,說:“這戲(是)不可能的,這戲(是)不可能的。”她的話,內容含含糊糊口齒又不清不楚,要是有陌生人在場,肯定是聽不懂的,但好在在場的都是熟人,大家都聽懂了她的意思,她是說,劉玉不可能帶著兩個孩子住我家來的。曲文金說的是一個事實,因為我家裏住不下。從前麵的平麵圖中你們都已經看到,我們院子裏的情況,容不下劉玉和她的兩個孩子。曲文金不停不息地嘀嘀咕咕,好像接下來就會擠著她似的,忽然間她又大聲地叫起來:“要喜(死)了,要喜(死)了,怪不得這個女人會來,萬醫心你把兩把掃帚放在一起了。”她趕緊過去把兩把擱在一起的掃帚拿開了。但我知道掃帚拿開了劉玉也不會走的,她根本就不管我們商量什麼,嘰咕什麼,已經動手收拾屋子了,她到我和我爹的半間屋裏看了看,出來說:“萬醫生,你的床大一點,牛大虎和牛二虎跟你睡。”又把醫院的病床看了看,說:“我就睡這裏好了,有一股藥水味道,我最喜歡聞這種藥水味道了。”大家看著我,我知道都在等我表態呢,我不好表態,也不知道說什麼,想了半天,才逼出幾個字:“被單不幹淨。”劉玉趕緊打開自己的包裹,說:“我有幹淨的被單。”一邊說,一邊就動手換被單了。我瞥了馬莉一眼,馬莉臉色鐵青,我心頭一緊,趕緊阻止劉玉說:“哎,你幹什麼?”劉玉說:“咦,萬醫生,你說被單不幹淨,我換上幹淨被單呀。”馬莉一賭氣,轉身進了自己的東廂屋,“碰”地關上了門。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東廂屋的窗口,輕輕地喊道:“馬莉,馬莉,今天她們沒地方住,先讓他們將就一個晚上,明天我就去找她爹,讓她回去。”馬莉不吭聲。我又說了一遍,馬莉還是不吭聲。我又跟馬莉說:“兩個小孩子,這麼晚了,又這麼冷,我不好把他們趕走呀。”馬莉仍然不吭聲,我隻好采用她自己慣用的辦法來對付她,我說:“馬莉,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同意了。”馬莉果然被我激將了,隔著窗子在裏邊悶聲悶氣地說:“房子又不是我的,你愛讓誰住就讓誰住,我管得著嗎?”我聽了馬莉的回答,起先心頭一喜,覺得馬莉通情達理了,但緊接著我頭皮一陣發麻,因為我忽然明白,馬莉要是通情達理了,她還是馬莉嗎?有她這句回答,看起來今天晚上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安置劉玉娘兒三個了,但實際上卻讓我更加擔心起來,因為我知道馬莉發生了變化。馬莉分明是在認輸,是在服軟,是拿我拿劉玉沒有辦法了。馬莉是一個從來都不肯認輸的人,馬莉一旦認了輸,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