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你猜我爹喜歡誰(1 / 3)

我和我爹分到一畝田,種種吃吃也夠了,就是手頭緊一點,我看到有些人家種了蔬菜挑到街上去賣,回來手裏就有錢了,我也學著他們,賣了幾次,賣到一些錢,我又買了一台收音機,仍然放在我爹床頭,天天開給他聽。不過我仍然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

雖然合作醫療站關了門,我也不再當醫生了,這是一個明擺著的道理,但農民有時候是不講道理的,他們心裏隻有一根筋,不會拐彎,也不肯拐彎。他們可以不承認明擺著的事實,隻認自己心裏的那個理。他們覺得自己心裏的那個理,就是真理。比如說,他們知道萬泉和是醫生,萬泉和就得是醫生,從前是,現在也是,以後還是。他們有了病,就沿著自己心裏的那根筋仍然走到我家來敲我的門,我躲在屋裏不開門,他們就喊我萬醫生,一直喊到我在裏邊開口說我不是萬醫生,他們就說你是萬醫生,他們甚至一點點小病就在外麵喊我救命。有人還說,萬醫生,我已經跪在你家門口了。我也看不見他到底跪了沒有。當然最後多半是以我的失敗告終。我的失敗就是最後把門打開了,替他們看病,然後把家裏僅剩的一點藥開給他們。如果小傷小口,我就替他們處理一下,擦點紅藥水紫藥水,如果情況比較嚴重,我讓他們去公社衛生院。他們也很聽我的話,我叫去就去了。其實他們可以直接到公社衛生院去的,可他們偏不,偏要先到我這裏來報個到,好像一定要我開了口,他們才能去公社衛生院。

可是現在我有田地,我要自己種田養活我和我爹,我更多的時間不是躲在家裏,而是在田裏勞動,他們就跑到田埂上來叫我回去,他們還抱怨我,說找我找了大半天,還批評我不應該不管他們的死活,隻顧自己種田。我跟他們說,你們這是自找麻煩。但他們不怕麻煩,不僅麻煩自己,也麻煩我。我有時候不肯走,因為活正幹到一半,不能走,他們就叫一個人來幫我勞動,硬把我拉回去,一般都是我走在前麵,他們走在後麵,好像押犯人似的,怕我逃走。

我覺得這樣很麻煩,心裏也燠糟得很,我狠了狠心,在我家門口貼了張紙頭,嚴正聲明我不再看病了,家裏也沒有藥可配了,叫大家別再來找我,找我也是白找。可第二天我出門的時候,就發現我貼的紙條被遮蓋住了,用來遮蓋我的紙條的,竟是當年萬全林請蔣先生寫的“妙手回春,華佗再世,手到病除,扁鵲重生——謝萬醫生大恩人”。這副對聯已經好久不見了,我早就忘記了它的存在,不知道是誰從哪裏撿回來,但是紅顏色已經褪得差不多了。我看了哭笑不得,不由又想起許多流逝了的時光。

有一天我正在街上賣菜,有人拍我的肩,我一抬頭,竟是塗醫生。塗醫生瞪著我說:“你竟然賣菜?”我顧不得跟他解釋,高興地說:“塗醫生,好久不見你了,你要買菜嗎?”塗醫生不理睬我的問候,很凶地說:“你怎麼好意思站在這裏,做起小販子來了?你是醫生!”我說:“塗醫生你可能不知道,我現在不做醫生了。”塗醫生說:“你不做醫生也不能站在大街上賣菜。”他見我還要辯解,就抬手製止我,不讓我說話,隻許他自己說話,他說:“你丟不丟臉?你丟了我的臉!人家說起來,塗三江怎麼有這麼個學生。”我支吾著,塗醫生的話是不錯,但是我想手裏有點錢花花也不錯呀,現在農民的日子比過去好多了,誰手裏沒有個三錢兩錢可以花花,為什麼我就不可以有。塗醫生拉過我的菜筐,又踢了一腳,菜筐滾到一邊,他從口袋裏摸出點錢來,塞到我手裏,說:“回去吧。”我有點生氣,他把我當成要飯的叫花子了,我搶過我的菜筐,說:“我不要你的錢。”塗醫生一愣,說:“我又不是送給你錢,我買你的菜。”我說:“不對,你買菜也不用買那麼多,你家有多少人,吃得下這麼一大筐菜?”塗醫生說:“我愛多買,你管得著我?”我說:“你愛多買我還不肯多賣給你。”塗醫生愣住了,過了一會他笑起來,說:“萬泉和,你現在像你爹了,不像我了。”我賭氣地說:“我本來就像我爹。”塗醫生說:“你爹還沒有爬起來吧?”我說:“塗醫生你要嘲笑就嘲笑我好了,你別嘲笑我爹。”塗醫生說:“要我不嘲笑萬人壽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會把他的事情掛在心上。”我沒聽明白塗醫生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爹的事情?我爹天天躺在床上,能有什麼事情,他不把我的事情掛在心上,倒去牽掛我爹,我有點不解。塗醫生又說:“回去吧,回去吧,下次不要出來賣菜了,哪天我有時間去跟你們裘雪梅說說。我早就看出來,裘雪梅是個人物。喜歡躲在陰暗角落裏的人,總是不同於一般的。”他這話我同意,我還補充說:“是的,他們家裘奮鬥也是這樣。”塗醫生說:“那小子今後也是個人物。”我們說了說裘雪梅家的事情,話題又回到我身上,塗醫生說:“你給我聽好了,不許再到這裏來賣菜,不要再給我看見你賣菜,你如果實在要賣,死到別的地方去賣,不要給我看見,不要丟我的臉!”我隻好說:“好吧,下次我到別的地方去賣。”塗醫生氣得“阿撲阿撲”直吐氣,卻拿我沒辦法。

我回家剛進院子,曲文金就刁著舌頭告訴我,裘雪梅讓我趕緊到大隊部去一趟,我問什麼事,曲文金還不肯告訴我,但從她口氣中,我似乎預感到有什麼好事等著我。我趕緊跑到大隊部,意外看到了好久沒見的萬小三子,他長得又高又大,像個人物了,正人模人樣地和裘雪梅談話,我高興地說:“萬萬斤,你回來了?”萬小三子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抽煙,點著頭慢慢地說:“我是不想回來的,可是你們裘支書一定要請我回來。”裘雪梅證實說:“萬小三子是個能人,我請他回來當我們塑料用品廠的采購員。”我說:“你不當木匠了?太可惜了。”我言外之意是你不當木匠讓我當就好了,可是他們沒有聽出來,他們早已忘記了我早年的心願。裘雪梅求才心切,趕緊言歸正傳,他拿出一張寫好字的紙,要和萬小三子簽訂協議。萬小三子說:“慢著,我的條件你得答應我,你要是不答應,我拔腿就走。”裘雪梅說:“我答應,答應還不行嗎?”萬小三子狡猾地說:“口頭答應不算數,也要寫上協議才行,你的事情要寫協議,我的事情也要寫協議。”裘雪梅麵露難色,猶豫了一陣,說:“你能不能換個條件?”萬小三子說:“換個條件那還叫條件嗎?”我覺得一向作風強硬的裘雪梅今天有點兒低三下四,難道萬小三子這個人才真的這麼重要,裘雪梅還非要用他不可嗎?我插嘴問道:“萬萬斤你要什麼條件?”裘雪梅好像到這時候才突然發現我在場,趕緊說:“對了,我特意把萬泉和叫來了,你叫他自己說,他是不是想當醫生。”萬小三子立刻說:“裘支書你叫錯了,他不叫萬泉和,他叫萬醫生。”我聽不懂他們的話,好像他們在說什麼暗語,我又問:“你們開廠,做采購員,跟我有什麼關係?”裘雪梅說:“是呀,我也想不明白,他回來當采購員的條件就是要讓你繼續當醫生。”我覺得奇怪,同時心裏一陣失望,難道曲文金興致勃勃叫我趕緊過來,就是要叫我再重新當醫生?想到這兒,我的頭皮一陣發麻。但這事情我說了不算,我隻有拿希望的眼神看著裘雪梅,希望他能夠推翻萬小三子的條件。可我發現裘雪梅的意誌並不堅強,他猶猶豫豫地說:“這個事情我們是不是再商量?你在外麵見多識廣,你知道的,現在不是從前了,當醫生要考證的,不是誰想當就能當的,你也不想想,萬泉和能考得上嗎?”萬小三子說:“萬醫生要是能考上我還跟你談什麼條件?”裘雪梅說:“你這是為難我了,要讓我犯錯誤。”萬小三子說:“犯什麼錯誤呀,又不是要你蓋章出偽證,一切跟你無關嘛,行醫證的事情我來解決,你呢,隻要眼開眼閉就行了。”裘雪梅說:“那怎麼行,萬一出了事情,不就查到我頭上了?”我也乘機說:“還會查到我頭上呢。”裘雪梅回頭看看我,帶點威脅的口氣說:“第一個就是查到你頭上!”萬小三子拍了拍胸說:“你們放心,有事情了,你們往我頭上一推,我那時候呢,正千山萬水跑塑料粒子,誰也找不到我在哪裏。”萬小三子到底還是萬小三子,雖然他人長大了,人模人樣了,但他的脾氣習性,仍然是從前的那個小萬小三子,這麼大的事情,在他嘴裏輕得像根燈草,把一向按章辦事的裘雪梅也弄得頭昏,拿他沒辦法。先前裘二海讓後窯大隊背了一屁股的債,現在裘雪梅急著要辦廠賺錢,要幫裘二海把這些欠債還掉。所以雖然大家都認為是裘雪梅戰勝了裘二海當上了大隊書記,但在我看起來,裘雪梅倒像是前世欠了裘二海的債,這世裏來幫他還了。花錢的是裘二海,還錢的卻是裘雪梅,裘雪梅而且還那麼急切那麼認真,到底是誰贏誰輸,誰說得清啊。裘雪梅反複權衡了利弊,覺得還是辦廠掙錢還債事大,讓我重當醫生的事稍小一點,他竟忍辱負重接受了萬小三子的條件。

萬小三子說到做到,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張行醫證,上麵端端正正是萬泉和的名字,裘雪梅看到了,趕緊移開眼睛,說:“我沒有看見啊,你們都可以證明,我沒有看見。”萬小三子幫我把行醫證掛到我家牆上,我家又成了醫院,我又是萬醫生了。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萬小三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動我當醫生,雖然他也曾經跟我解釋過這件事情的緣由,且不說他從前的那些解釋牽強附會,現在他又是為了什麼呢?我想來想去,覺得他沒有理由再為我當不當醫生的事操心。但沒有理由的事萬小三子還是做了,而且做成了。他把我的行醫證掛上牆以後,轉身就走,去跑裘雪梅的塑料粒子了。

奇怪的事情再次發生了,萬小三子剛剛走開,另一個人就像天兵天將臨空而降地來到了。這個人就是已經消失了幾年的馬莉。

馬莉的突然到來,讓我懷疑起萬小三子這一次的行動,我旁敲側擊地問馬莉:“你最近見過萬小三子嗎?”馬莉笑道:“萬泉和啊萬泉和,你還是那麼笨。”我還覺得我挺聰明呢,她卻說我笨,我不服,說:“我怎麼笨啦?”馬莉說:“你這麼多年沒見我了,第一眼見到我,也不誇誇我長成個大姑娘了,也不說幾句我長得如何漂亮,卻問我萬小三子,萬小三子關我什麼事。”馬莉仍然是從前的脾氣,但我聽出來她畢竟文雅些了,要是在從前她會說“萬小三子關我屁事”,現在她把屁咽了下去,說“萬小三子關我什麼事”。馬莉見我胡思亂想,又不滿意我,說:“喂,萬泉和,你真沒道理,這麼多年也不來看看我。”我說:“我是想去看你的,可我不知道你在哪裏。”其實我也不是一點都不知道馬莉的情況,村裏有人跟馬莉家有聯係,他們說馬莉念了三年的醫專,又到什麼地方進修了一陣,她很快就可以正式當醫生了。曲文金還說,難怪她小時候一直泡在合作醫療站不肯走,原來她喜歡當醫生。我們還一起回憶起她在院子裏種山茱萸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這些事情既近又遠,要說近吧,近得就好像在眼前,要說遠呢,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們都以為馬莉從此就在城裏當醫生了,像城裏大醫院裏的那些漂亮白淨的女醫生一樣,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坐在桌子後麵,胸前掛著聽診筒,眼睛看得你頭都不敢抬,卻不料馬莉又跑回來了。她拿出一張證照在我麵前晃了晃,說:“萬泉和,從今以後,我們就合夥啦。”我拿過那張證照一看,上麵竟寫著“萬馬聯合診所。”我再笨,也知道這個“萬馬”,就是萬泉和和馬莉,我急了,說:“馬莉,你是城裏的醫生,怎麼跑到我們鄉下來?”馬莉不客氣地說:“萬泉和,我告訴你,你沒有資格管我!”她一衝動,我就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說:“你剛才還說跟我聯合診所呢,我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還聯合什麼呀?”我的話果然讓馬莉愣了愣,她讓了點步,說:“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既然是聯合診所,兩個人都可以說話,但總得有一個人做主,你看是我做主還是你做主?”她一下子又反敗為勝了,而且還偷換了主題。我知道我是說服不了馬莉的,她小的時候,我就不能對付她,現在她長大了,我還能拿她怎麼辦。

我們“萬馬聯合診所”如馬莉之願開出來了,我們的院子裏又發生了變化,已經分還給裘金才和萬同坤家的大屋和牆門間是不可能再還給我們了,我和我爹又回到屋子的後半部分居住。前半部分是聯合診所,我和我爹讓出東廂灶屋給馬莉當房間,我們的灶屋再次搬到了走廊上,記得劉玉來的那時候,我們的灶屋就是在走廊上的,許多年過去了,誰想到我們又走上了老路。

我們的診所開張以後,塗醫生也來過一趟,他四周看了看,他是想來挑剔點什麼的,結果竟然沒有挑得出什麼毛病來。既然挑不出毛病,表揚的話他是不肯說的,他就不再說話了,但他帶來七貼中藥,叫我煎了給我爹吃,並讓我過七天再去找他開藥,我說:“塗醫生,你改中醫了?”塗醫生說:“萬泉和,你瞧不起我,我會改中醫嗎?我們衛生院來了個老中醫,專治癱病的,我替你爹在他那裏開的藥。”我謝過塗醫生,塗醫生又進去看了看我爹,我爹不理他。塗醫生出來跟我說:“萬泉和,你爹被你伺弄得還不錯,還蠻有血色的,不過你要記住,每天不僅要替他擦洗,不讓他長褥瘡,還要給他按摩,尤其是腿腳。”我有點不解,一個癱倒不能動的老人,按摩他他也沒有感覺,不是白按摩嗎?塗醫生看出了我的想法,跟我說:“你不了解你爹萬人壽,老東西鬼著呢,你和我,誰都猜不準哪一天他就會發生些什麼變化。”我聽了塗醫生的話,一知半解,但我還是按照塗醫生的話去做了,每天不僅替我爹擦洗幹淨身子,還給他按摩腿腳。那天塗醫生走了,我煎了藥端到我爹床邊時我說:“爹,塗醫生來看過你了,這個藥也是他帶來的。”我爹眼一閉,不肯吃塗醫生的藥,我沒辦法,又不能硬給他灌下去,隻好放棄。過了兩天,我又給他煎了一碗藥說:“爹,這是我替你去抓來的藥。”我爹就乖乖地喝下去了。其實我心裏很懷疑,我爹可能知道這個藥就是塗醫生帶來的那個藥,但我說了塗醫生,他就不喝,我不說塗醫生,他就肯喝,你看我爹,都癱倒了,還那麼倔,幸好我不像我爹。馬莉看到我這麼做,跟我說:“萬泉和,你是個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