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梅已經不成人形了,臉腫得像——我都不好意思說——像屁股,眼睛都被擠成了一條縫,看人看東西,都得費勁地將眼睛撐開來才看得見,兩條胳膊和兩條小腿,像四段藕,又肥又圓。她還來叫我掛鹽水,我不敢再掛了,她就算一下子給我十個美人計我也不敢了。進去問我爹,我爹還沒等我開口,眼皮就急速地眨巴起來,我想等他停下來再問他幾句,可他就是不停,一直眨巴,一直眨巴,我知道事情不好了,趕緊出來跟萬裏梅說:“我送你去公社吧。”萬裏梅說:“公社我不去,到他們那裏還不如在你這裏。”以前每次來她都這麼說,我這個人脾氣軟,心也不硬,她堅持了我就不堅持,但這一回我看我爹的眼皮如此狂亂地眨巴,我知道不能再聽她的了,我硬起脾氣和心腸說:“那就不去公社,我們到城裏大醫院去看。”萬裏梅隻是想來掛兩瓶水減輕點痛苦,沒想到我會這麼說,愣了一會兒,我以為她又要拒絕我,可她忽然掉下了兩滴眼淚,說:“萬醫生,我是要到城裏去看看了。”
我趕緊整理一下東西,心裏有一點隱隱的不好的感覺,也不知道這一走要到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拜托了曲文金和裘金才照顧我爹。萬裏梅聽說我要送她上城裏的大醫院,也知道自己的病麻煩了,趕緊差人去告訴家裏,萬裏梅的男人萬貫財很快趕過來了。隊裏派了一條機帆船,把我們三個先送到公社,再搭上了鄉村的班車,就進城了。
我們坐到車上,車還沒開,我無意地朝車窗外一看,正巧看到塗醫生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在車下東張西望,我喊他:“塗醫生,你也進城嗎?”塗醫生跑上我們的車,說:“我不進城,我正在上班,聽說你要陪萬裏梅進城,我告訴你,你去市第六人民醫院,他們有專門的肝病門診。”我心裏動了一動,好像有個口子被打開了,在很短的時候內,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往事,想起從前的萬裏梅是個年輕漂亮的新媳婦,她總是說說笑笑,還給我介紹對象,我還想起我爹在很早的時候說過,萬裏梅可能是肝髒上的問題,因為剛起病,症狀不明顯,容易被忽略,可是幾年過去了,萬裏梅的病被我們這樣治那樣治,不僅沒治好,還越來越嚴重,我想著,都不敢再看萬裏梅的臉,一看她的臉,我就覺得她快要死了。我心裏很害怕,也很後悔。塗醫生見我不吭聲在那裏發愣,他不滿意地說:“萬泉和,你別不當回事,萬裏梅的病很嚴重了。”塗醫生的口氣和態度都很嚴厲,他這一說,萬裏梅沒嚇著,萬貫財倒嚇著了,嗚的一聲哭了起來。萬裏梅生氣地說:“你哭什麼,我也不是說死就死的。”萬裏梅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人,她對別人都很好,又熱情又客氣,我把她的病治成這樣,她還惦記著給我找對象呢,可她就是對她的男人態度不好,而萬貫財也是個奇怪的人,他娶了一個病歪歪的女人,這麼多年一直生病,不能勞動,還要花錢治病,萬貫家財都用在她身上了,也沒能給他生個兒子,連女兒也生不出來,他卻還是那麼怕她,被她教訓來教訓去都俯首帖耳毫無怨言,真是老話說得對,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塗醫生見他們打岔,趕緊把話題拉回來說:“萬泉和,你知道第六人民醫院在哪裏嗎?”我說:“我不知道。”塗醫生又氣道:“你不知道你也不會問一問我,你就是這樣度死日?”萬裏梅倒來幫我了,說:“塗醫生,你放心,沒問題的,下了車我們會問的。”塗醫生歎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小紙條交給我,說:“萬泉和,如果不順利,你可以去找這個人。”我看紙條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就問:“他是誰?”塗醫生說:“你去找他就是,說塗三江叫你去找的。”我噢了一聲,車就要開了,塗醫生趕緊下車,站在車下,向我們揮揮手,車就開起來,塗醫生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成了一個小黑點。不知怎的,我心裏有點難過,好像生離死別。
車剛剛開出一段,萬裏梅又開始說她的夢了,她夢見天上有許多鳥飛來飛去,還哇哇地叫,萬裏梅說,她現在也知道解夢了,看到鳥在空中飛著叫著,家主婆就要死了。萬裏梅朝萬貫財指了指,說:“萬貫財,我就要死了。”萬貫財急了,說:“不對的,不對的,你做錯了。”萬裏梅說:“你才做錯了呢,我做的夢你又沒有看見,你怎麼說我做錯了夢?”萬貫財急得話都不會說:“我不是說你錯了,我說你錯了,是你說錯了,是你想錯了,要我做這樣的夢,你才會死,你自己是不會做自己死的。”萬裏梅想了想,笑了起來,說:“這倒也是的,要是我自己做夢自己死了,倒是大富大貴呢。”我心裏想,這個萬裏梅,都病成這個樣子了,還這麼有閑心。
我們按照塗醫生的指點來到第六人民醫院,掛號的隊伍排到了院子裏,萬裏梅已經站不動了,萬貫財扶著她到裏邊的長椅上坐著等,我站在隊伍裏,隊伍緩慢地往前移,我聽到我前邊的兩個人在說話,一個說,這樣排下去,今天的號肯定掛不上了,另一個說,有的人天不亮就來排隊了。我聽了他們的話,看看這長長的隊伍,正不知怎麼辦才好,就見萬裏梅由她男人攙扶著過來了,跟我說:“萬醫生,這樣子排下去,今天掛不到號了。”我說:“是呀,我正在想怎麼辦呢。”萬裏梅說:“不如我們排在這裏,你去找那個人,就是塗醫生叫你找的那個人。”我這才想起身上還有塗醫生的紙條,我聽從了萬裏梅的布置,去問詢處打聽紙頭上寫的那個人,問詢處的人看了看我,說:“你找他什麼事?”我趕緊說:“掛號。”問詢處的人白了我一眼,說:“他是院長,管你掛號的事?”我聽了嚇一跳,就不知怎麼辦好了。問詢處的人看我為難,他想了想說:“你們是從鄉下來的吧?”我說是,他又猶豫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去打院長辦公室的電話,試試看吧,他辦公室的分機號是56,不過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你也不要用我這裏的電話,你到裏邊隨便找一個電話,撥56就行了。”我謝過他,趕緊去打電話,電話通了,果然就是那個塗醫生介紹的院長,他問我誰叫我來找他的,我說:“是塗醫生。”院長似乎愣了片刻,但隨後馬上笑了起來,說:“哈,塗醫生,是塗三江吧?”我趕緊說:“是,是塗三江塗醫生。”院長說:“他終於肯來找我了。”我不知說什麼好,但我似乎聽出來塗醫生和這個院長之間先前也是憋著一口氣的,就像塗醫生和我爹那時候。這就聽得院長說:“你姓什麼?”我說:“我姓萬,叫萬泉和。”院長說:“好吧,我吩咐一下,你到那個暫停的窗口去。”我不解地問:“暫停的窗口小門關上了,我怎麼掛號。”院長說:“你是塗三江教出來的吧,叫你去你就去。”我這才想明白,院長會讓那個窗口打開來的。我就趕緊跑到暫停的窗口,另外的幾條長隊伍裏的人看到我這樣,就嘲笑我,一個說,這個人大概不認得字吧。另一個說,他大概想看看有沒有空子可鑽。再一個人說,也說不定這個窗口忽然就開了。又一個人說,不可能的,這個窗口永遠是暫停的。就在他們的議論中,窗口忽然打開了,露出一張女人的笑臉,對我說:“你是李院長介紹的姓萬的吧?”我趕緊點頭。她又說:“你掛什麼科?”我說:“肝病。”她讓我報了萬裏梅的名字,就給我一張病曆,說:“到三樓吧。”就在這過程中,其他隊伍裏的人發現這個窗開了,隻聽得一陣混亂的噢噢聲,反應快的人如潮水般地湧了過來,一下子又排出去好長的隊伍。可是當我一拿到病曆,這個窗口的小門就哢嗒一下關上了,窗口裏那個笑眯眯臉也消失了。其他隊伍裏的聰明人,都上了當,他們再回原來的隊伍時,後麵的人就不依不讓了,這些人隻好再跑到隊伍最後麵重新排隊。他們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都罵起娘來,罵我開後門,罵醫院看人頭,我還聽到一個人在說我,這個人,看上去憨巴拉嘰的,卻不知他屁眼這麼精,我縮著脖子低著腦袋趕緊溜走了。
掛上了號,這才是萬裏長征走了第一步,來到肝科門診一看,裏裏外外凳子上坐滿了人,走廊裏也站滿了人,有的像萬裏梅這樣病重的人找不到位子坐,又站不動,幹脆就癱坐在地上,我一看這情形,恐怕等起來也不是一兩個小時,我說:“要不,我再去找李院長。”萬裏梅比我懂事,她說:“算了,你已經麻煩過人家了,反正我們號已經掛到了,掛到號的人,他們都要看的。”我說:“早知道隻能麻煩一次,還不如掛好了號再麻煩他。”這回不等萬裏梅說話,萬貫財已經說了:“但那樣掛號就掛不到了。”其實即使他不說,我自己也已經意識到我的思路不對,他再指出來,我就更知道自己是顧此失彼。萬裏梅不高興了,批評她男人說:“在萬醫生麵前,沒有你說話的份。”萬貫財果然就不說話了,低著頭站在一邊。萬裏梅說:“萬醫生,你還沒吃早飯呢。”我說:“你們也沒有吃呀。”話一出口我知道又錯了,萬裏梅哪裏還吃得下東西。果然萬貫財哭喪著臉跟我說:“萬醫生,我們裏梅,幾天沒吃東西了,她吃不下。”我說:“我去買大餅油條,買豬油大餅,裏邊有很多豬油,你肯定吃得下。”萬貫財拚命地咽唾沫,可萬裏梅一聽到“豬油”兩字,就反胃了,要嘔吐,我趕緊說:“你要嘔吐,那我不說了,我不說豬油大餅了。”萬裏梅一邊空嘔一邊還說:“你說好了,你說好了,我嘔吐是因為我太餓了,我喜歡吃豬油大餅,萬醫生,你快去買來吃吧。”我眼淚差一點掉下來,我知道萬裏梅是為了讓我和她男人吃上豬油大餅才這麼說的,為了不辜負萬裏梅的希望,我去買豬油大餅了。
我從三樓下到二樓的時候,經過傷科,看到傷科門前的走廊上蹲著一個年老的農民,手裏捏著病曆卡,正在“嗚嗚”地哭,旁邊的人隻顧著排隊看病,也沒人管他,我停下來,去拉他,他不肯起來,仍然蹲著,我說:“老伯伯,你哭什麼呢?”老農民說:“我天不亮就來了,比我晚來的都看上了,他們不叫我的號。”我看了看他掛的號,是115,我去問傷科門口的那個護士,現在看到幾號了,護士說看到205,我說:“咦,這就奇怪了,那個老伯伯115號,怎麼沒有叫到他?”護士白了我一眼,說:“我怎麼知道,也許叫他的時候,他走開了呢。”老農民蹲在地上邊哭邊說:“我沒有走開,我沒有走開。”護士本來不想理他,但是看我站在邊上不走,隻好把他手裏的病曆接過來看了看,說:“115(念腰腰5)?115我怎麼沒有喊過,我喊了十幾遍,你耳朵聾不聾?”老農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我不是腰腰5,我是115呀。”護士更氣了:“鄉下人,鄉下憨胚,你懂不懂規矩,腰腰5你都聽不懂,腰腰5就是115。”我這才弄明白了事實真相,趕緊跟護士打招呼,我說:“對不起,護士同誌,他是農民,不知道城裏的叫法,現在他記住了,腰就是1,1就是腰。”護士這才消了點氣,說:“那就進去看吧。”老農民說:“我記住了,腰就是1,1就是腰。”我見他進去了,本來想去買豬油大餅了,但忽然間又放心不下,這個農民老伯伯,大概從來沒有進過城裏的大醫院,會不會進去看醫生又碰到麻煩呢,這麼一想,我又折了回來,想追進去,護士說:“你幹什麼?你是他什麼人?兒子?”我隻好騙她說:“不是兒子,是侄子。”護士“哼”了一聲,把我放進去了。
我進來,看到一個中年男醫生皺著眉頭看著老農民,老農民膽戰心驚的根本不敢說話,大概他被腰腰5和115嚇壞了,不知道應該怎麼說話了。醫生說:“你說話呀,你看病不說話,叫我怎麼看?”老農民說:“我,我說什麼?”醫生說:“你哪裏不好?”老農民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說:“我,我1疼。”醫生不解地揚了揚眉毛,說:“1?1疼?1是什麼?1在哪裏?”老農民又想了想,想過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指著自己的腰說:“這裏,這就是1,醫生,我的1疼死了。”醫生氣得臉都白了,說:“我一上午已經看了上百號病人,累也累死了,你還捉弄我?”老農民結結巴巴地說:“醫、醫生,我、我沒有捉、弄你,我不、敢捉弄你。”醫生氣道:“那你明明是腰疼,為什麼要說1疼?”老農民委屈地說:“護、護士說、說了,腰就是1,1就是腰。”醫生“忽”地站了起來,手指著門說:“你給我出去。”可憐的農民老伯伯,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驚慌失措,我趕緊替他解釋:“醫生,醫生,你別生氣,他不識字,沒文化,不會說話,你原諒他吧。”醫生瞥了我一眼,消了消氣,才坐下來替老農民看病,他快速地按了按他的腰,老農民喊了幾聲疼,醫生就在病曆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就把病曆塞回到老農民手裏,老農民說:“好了?”醫生也不答他,隻是朝外麵喊:“下一個。”我趕緊接過病曆,仔細辨認,才認出來,原來醫生讓他上針灸科針灸去。我知道我是逃脫不了了,我逃脫了,這農民老伯伯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事呢。我幹脆帶著他找到了針灸科,向針灸科的醫生交代好,才放心走出去,誰知還沒走到門口,又聽到了針灸科的一個女醫生在吆喝:“針灸,針灸你不懂麼?”我回頭看時,就見農民老伯伯傻子似的站在醫生麵前,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女醫生手執針灸的長針,在老農民麵前揚著,厲聲說:“脫褲子!”老農民呆了一呆,趕緊解褲帶,褲帶一解,手一鬆,整條褲子都掉了下來,一直褪到腳跟,他裏邊連短褲都沒穿,就這麼下半身光溜溜地站在了女醫生麵前。女醫生惱怒地叫了一聲:“畜生!”老農民光著屁股,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女醫生,不解地說:“打針還要問出生?我,我出生貧農。”女醫生尖聲罵道:“老畜生!”老農民說:“老出生?我,我家三代貧農,醫生,真的,我沒騙你,我家三代貧農,我爺爺——”女醫生臉漲得通紅,“噢”地叫了一聲,轉身跑了出去,邊跑還邊喊:“流氓,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