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我的醫生生涯的終結(2 / 3)

你們都看出來了,幸虧有我,才把事情給平息了,要不是我心地善良多管閑事,他說不定真的被當成流氓抓起來了呢。即便是有我,也還折騰了大半天,最後才將老農民安頓到病床上,由另一個男醫生來給他針灸。

我得走了,老農民趴在床上,腰裏紮著七八根針,針上還燒著艾蒿葉,白煙繚繚繞繞地騰起來,老農民的眼睛穿過白色的煙霧巴巴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好難過,我在他的目光下,一步一步往後退,我還自言自語道:“不行,不行,我還有萬裏梅呢。”

我們一直等到下午快傍晚了,才挨到萬裏梅看病。醫生是個老年的醫生,一臉的疲憊,他看了一天的病,方形的臉,現在都掛成個長臉了,本來門診室裏外吵吵鬧鬧,現在大家看到醫生的臉都變成這樣了,都不敢大聲嚷嚷了,乖乖地等著護士叫號。

老醫生把我帶去的厚厚的一疊病曆翻了翻,因為內容太多,字跡也不清楚,他根本來不及看,就幹脆扔開了,直接問起診來。他一問,萬裏梅就一答,老醫生對萬裏梅的回答還是滿意的,他似乎看出這個病人自己也懂一點醫道,但是當老醫生問到她的病情是不是夏輕秋重時,萬裏梅卻答不出來了,有點尷尬。我半天都沒說上話,這會兒趕緊插話說:“醫生問你,你的病是不是夏天輕一點,秋天重——醫生,我替她回答,她的病,不分春夏秋冬,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醫生開始一直沒有注意我的存在,現在聽到我說話,才回頭拿刀子樣的眼光剜了我一下,說:“說走就走?她病成這樣子,你還說她的病說走就走?你什麼人?家屬?”萬貫財趕緊也插上來說:“我是家屬,他不是家屬。”老醫生又橫了我一眼,說:“不是家屬你多什麼嘴?”萬裏梅趕緊說:“醫生,他是萬醫生。”老醫生似乎不相信我是醫生,又問了一遍:“你是醫生?”我說:“我是大隊合作醫療站的醫生。”老醫生刀子樣的眼光更厲害地剜了我一下,又發難了:“你是醫生?你是怎麼給她看病的?”我說:“我,我——”我一言難盡,不知道該怎麼總結這麼多年來給萬裏梅看病的情況。萬裏梅趕緊說:“我不舒服了,就去掛水,萬醫生給我掛了水,我就舒服一點。”老醫生仍然盯著我,我心裏越來越慌,老醫生說:“你給她掛水?”我說:“是的。”老醫生猛地一拍桌子,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在場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緊接著他厲聲喝道:“你是醫生?你還敢說你是醫生,她腹腔裏全是水了,你還給她掛水?你想灌死她?”我慌得腿都打起抖來,萬貫財也急了,過來拉著我說:“萬醫生,萬醫生,我們沒有得罪過你呀。”萬裏梅把她男人的手撥開,說:“你退後。”萬貫財後退一步,但嘴裏還嘀咕著說:“我早就說他不行的,我早就說他不行的,你還不信,弄到——”萬裏梅瞪他說:“你閉嘴,弄到什麼?我死了嗎?”老醫生又拍了拍桌子,還要說什麼,竟然噎住了氣,說不出來了。我驚慌失措地問:“現在怎麼辦,現在怎麼辦?她要死了嗎?”老醫生剛剛回過一點氣來,卻又被我的話問悶住了,他氣地說:“她要不要死,這要問你了!你有本事給她掛這麼多水進去,你就有本事知道她死不死!”我的額頭上冷汗直冒,還是萬裏梅出來替我說話,她說:“不能怪萬醫生的,是我讓萬醫生給我掛水的。”我心裏才一感動,老醫生卻更是暴跳如雷,說:“姓萬的,你沒有資格當醫生,病人說什麼你就做什麼,你是醫生還是她是醫生?”老醫生罵我,我沒有回嘴,因為他罵得有道理,我無言以對,回想這麼多年,我給萬裏梅掛了多少水進去,她的病卻是越掛越重,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老醫生罵了我,情緒慢慢地平穩了些,但他別過臉去不想看我,對著萬裏梅,嘴裏一字千鈞地吐出兩個字:“住院。”我們三個人都愣了一愣,過了一會,萬裏梅試探地問老醫生:“能不能不住院,開點藥回去吃。”老醫生情緒又激動起來,大著嗓門說:“你要不要命?”老醫生一聲喝問,大家都沒了聲息。

萬裏梅住院了,萬貫財還想跟我一起回去拿點東西再來,又被住院部的護士罵了,護士說以萬裏梅現在的情況看,是說去就去的,你要是不怕見不上最後一麵你就回去拿東西。萬貫財被嚇著了,往地下一蹲,“嗚嗚”地哭起來,我手足無措,想把他拉起來,他卻賴著不肯起來,說:“萬泉和,萬泉和,你把我害得好苦啊!”萬裏梅躺在床上,聽到男人這麼說,氣得“騰”地一下坐起來說:“你嘴巴放幹淨點,萬醫生哪裏害到你啦,是你生病還是我生病?”萬貫財低聲下氣地說:“你生病不就等於我生病嗎,害你就是害我呀。”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可萬裏梅覺得他沒有道理,罵他說:“你光知道放屁,連句人話也不會說。”我含著眼淚走出病房的時候,萬裏梅在背後說:“萬醫生,萬醫生,剛才忘了告訴你,我又幫你物色了一個,前進大隊的,漂亮煞人,你肯定喜歡,等我出院回去,我就領你去,這回你不要再挑剔了,你已經三十多了呀。”我覺得眼淚要下來了,趕緊當作沒聽見逃了出來。

其實我哪裏挑剔了,但每次談對象談不成,大家就說我眼界太高,隊裏像我這般年紀的人,早都結了婚生了孩子。我也知道大家是想安慰我,才說是因為我太挑剔造成的結果,其實——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這也是我這些年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隻是現在我來不及去想我的婚姻問題,我急急忙忙趕回去,我要趕緊去通知萬裏梅的家裏人。

沒想到萬裏梅家裏正發生著重大的事情,隊裏分田到戶了,誰家分哪塊地是抓鬮的,萬裏梅家抓到的一塊地離村子很遠,中間還隔著一條小河,他們到自家的地上去,要不就得繞幾裏地的遠路,要不就得劃船過去。萬裏梅的公公婆婆死活不肯要,怎麼做工作也沒有用,一定要隊裏給他們換,可隊裏其他的地塊都已分掉了,誰也不肯跟他們換,事情就僵著了。八隊隊長綽號叫“軟麵醬”,你急他不急,正坐在萬裏梅家笑眯眯地抽煙呢。我趕到的時候,就看到萬裏梅的老公公萬四豁子上躥下跳地指著“軟麵醬”的鼻子罵人,萬裏梅的婆婆則坐在地上一邊拿手拍著地皮,一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訴著隊裏是怎麼欺負他們的,這對老夫婦的脾性和他們的兒子很不一樣。圍觀的群眾臉色各異,又想看熱鬧,又怕惹到自己身上,都遠遠地站著。萬裏梅的公公婆婆一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立刻止住了吵鬧,一起衝著我說:“萬醫生,你來得正好,你給評評這個理。”我的媽,我哪裏是個會評理的人,再說了,你們的媳婦萬裏梅都快不行了,你們還在爭地皮,我趕緊對他們說:“先別說地皮的事了,萬裏梅住院了。”萬裏梅的公公婆婆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繼續衝著我說:“萬醫生,你是醫生,這裏隻有你懂道理,我們家老的老,病的病,你看見了,隊裏就是這樣欺負我們。”“軟麵醬”心平氣和地說:“萬四豁子,我可沒有欺負你們啊,地是抓鬮抓出來的,要怪,你隻能怪自己的手臭。”說完了,他又回頭看看我,想拉攏我,說:“萬醫生,你說是不是?抓鬮是最公平的吧。”我也覺得抓鬮是最公平的,但在這個時候,我分得清輕重,我不能站在“軟麵醬”一邊,所以我說:“抓鬮看起來是公平,其實是最沒有水平的做法。”萬四豁子一聽我的話,頓時跳起來說:“‘軟麵醬’,你聽到了沒有?”“軟麵醬”仍然平靜地說:“我聽到了,我也承認抓鬮是最沒有水平的做法,但現在已經做了,難道還能重新分地?”萬四豁子說:“為什麼不能重新分,不公平就要重新分!”群眾中頓時騷動起來,有的人家想重新分,有的人家抓到了好地,哪裏肯重新分,頓時亂作一片,先是嘴上吵吵,最後甚至有人動起手來,推推攘攘,大哭小叫,我心裏慌得不行,果然,“軟麵醬”說了:“萬醫生,你看看,你怎麼處理?”我懵了眼,“軟麵醬”也不跟我計較,隻是說:“萬醫生,你當你的醫生吧,隊長還是我來當。”我不好做聲了。“軟麵醬”沉沉穩穩地從萬裏梅家的凳子上站起來,拍拍屁股。其實他不用拍的,凳子又不是地,不髒的,但他可能習慣了這個動作,他拍了拍屁股,一句話也沒說,就揚長而去了。留在身後的萬裏梅的公公婆婆和正在吵吵鬧鬧的群眾一下子止住了聲音,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片刻過後,有人才“哎”地一聲喊起來。“軟麵醬”聽到這一聲喊,站住了,回頭又走過來,大家以為他要重新發布關於分地的事情,心眼兒都吊到了嗓子口,可是“軟麵醬”看都不看他們,他慢慢踱到我麵前,瞥了我一眼,低聲地說:“萬醫生,地都分了,你怎麼辦啊?”他看我一臉不明白的茫然樣子,又說了一句:“誰來養活醫生啊?”說過這句話,他又慢吞吞地走了,除了我,誰也沒有聽清他說的什麼,大家盯住我問“軟麵醬”說了什麼,我是聽清楚了“軟麵醬”的話,尤其聽清楚了“軟麵醬”後麵補充的那一句,但我聽清楚了卻沒有聽明白,所以我也不好轉達給大家,我隻是回頭對著萬裏梅的公公婆婆說:“你們還是先顧萬裏梅的病吧。”萬裏梅的公公婆婆這才回過點神來,萬四豁子一把拉住我,說:“萬醫生,萬醫生,我家媳婦她到底怎麼樣了?”我說不清楚,隻好應付他們說:“醫生說了,隻要住院了,就能治好病。”他們將信將疑地看著我,我想安慰他們一下,跟他們說,現在到了大醫院,有救了,但我說不出口,我說出來,就等於在打自己的耳光。

我從萬裏梅家回來,走到村口,迎麵就看到裘二海過來了,裘二海老了許多,背也有些弓,精神狀況不好,完全沒有了從前的威勢,看見人也不再橫眉豎眼凶神惡煞了。我聽說最近大隊要進行改選了,裘二海肯定想拉攏群眾投他的票,裝出一副可憐相,做得慈眉善目的。果然,裘二海遠遠地看見了我,就笑開了,迎上來就拉住我的手親熱地說:“萬醫生,我正要找你呢。”說著,他的眼珠子四下一轉,顯得鬼鬼祟祟,四周又沒有人,他還壓低了聲音說:“萬醫生,給你通報個信息,分了田,大家都不再記工分了,赤腳醫生的報酬沒有辦法解決了,有人提出要把大隊合作醫療關掉。”我說:“誰提的?”裘二海說:“那還用問,你的好鄰居罷。”我就知道是裘雪梅,就是富農裘金才的兒子,曲文金的男人,他現在是大隊長,正和裘二海激烈競爭呢,他誌在必得地要把裘二海的支書位子奪過去。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另一個醫生,此時此刻,我肯定會對裘雪梅產生憤怒,我會上裘二海的當,中他的挑撥離間的奸計,去和裘雪梅理論,或者發動群眾不選他。這就是裘二海的目的。但裘二海恰恰弄錯了,因為我是萬泉和,我是我,而不是別的醫生,你們都知道,我早就不想做醫生,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做醫生,合作醫療關門,我正好無“醫”一身輕,從此不用再提心吊膽,可以自自在在地過日子。所以我聽了裘二海的話後,高興得“啊哈”了一聲,脫口就想說“太好了”,可話還沒說出來,就被裘二海的話堵了回去,裘二海赤裸裸地說:“萬醫生,我一直是支持你的,但是現在有人想把我擠下去,我如果下了台,就不會有人來幫你了。”我急不可待地想說:“裘書記,我不用你幫,其實我早就不想當醫生了。”但是話到嘴邊,我立刻緊緊地閉上了我的嘴,把它們死死地關在裏邊。我覺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再好的事情,現在八字也未見一撇,我就把自己的態度鮮明地表現出來,這不是給了裘二海防備的時間嗎,這不是給了裘二海反擊的機會嗎?所以我強行地把那些話咽了下去。裘二海明明看見我的喉嚨咕嘟了一下,咽了一口什麼東西下去,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疑疑惑惑地走了。我偷偷地樂,心裏說,裘二海,裘二海,你現在知道我是誰了?

萬裏梅住了半個月醫院就彈盡糧絕出來了,但是每個星期都要去配藥,可她家裏已經窮得揭不開鍋了,正是春天的時候,大家去鎮上捉小雞小鴨回來養,萬裏梅家連這點錢也拿不出來了。萬貫財在村裏到處問人家:“不買小雞小鴨,我們家萬裏梅的營養怎麼辦呢?”沒有人能夠回答他。眼看著配藥的時間又到了,萬貫財一急之下,就急昏了頭,空著手就去了六院。他在六院看到其他病人高高興興地捧著大包大包的藥從藥房走出來,他卻心情淒慘地無望地守在藥房門口,兩種情形一對比,把他對比得神經都錯亂了,竟然伸手搶了別人抱在懷裏的藥,被抓到派出所。派出所從來沒有處理過搶藥的案件,調查了半天,才發現萬貫財搶的藥對他來說根本就沒有用,人家是用來治外傷的。萬貫財從派出所出來,去賣血,人家問他為什麼要賣血,他這個人老實,說我老婆得了肝炎,沒錢配藥,所以來賣血。采血的人一聽肝炎,把他痛罵一頓,趕走了。萬貫財繞了一圈又去了,本來人家也沒認出他來,但他還是老實,說,我剛才說錯了,我老婆得的不是肝炎,是腸炎,你們讓我賣血吧。你們想想,他這樣能賣掉血嗎?

萬貫財坐在六院門口的地上,哭哭滴滴地說:“我雖然叫萬貫財,但是我一貫錢也沒有了,我隻能賣褲子了,我隻能賣褲子了,誰要我的褲子?”大家都把他當神經病看,有人還朝他扔石子。萬貫財對他們說:“我不是神經病,我老婆要吃藥。”後來有個好心人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湊一點錢偷偷去河邊鄉下人的船上批一點橘子,再到城裏鑽小巷子把它們賣掉,這一轉手,錢就來了。

萬貫財雖然不敢相信有這麼好的事情,但他還是決定聽別人的勸,去倒賣橘子。他身邊沒有錢,隻有一點糧票,他先用糧票去換了雞蛋,又把雞蛋賣了,再用賣雞蛋的錢到農民的船上買了一個筐和一些橘子,就沿大街小巷賣起結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