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我的醫生生涯的終結(3 / 3)

因為倒賣橘子,萬貫財那一陣過得像個賊,躲躲閃閃,偷偷摸摸,每次回村子,都像從前的地主富農一樣,夾緊了屁眼,閉緊了嘴巴,人家問他到底在幹什麼,他又像地下黨一樣咬緊牙關不肯泄露秘密。

誰也沒有料到,萬貫財這一步跨出去,竟然跨出了萬裏梅家的一片新天地,這是後話。

我還是回過來說我的事情吧,我正指望著裘二海早點倒台,讓裘雪梅趕緊來關了我的門。那一陣裘二海在村裏瘋狂行動,采取了很多手段,但他的氣數盡了,最後他還是被蒸蒸日上的裘雪梅取而代之,他連個副的也沒當成,削職成了一個普通的農民,下台那天,他當場就失了態,竟然在大會上說:“胡漢三回來了,你們竟然選富農當書記,天下到底是誰的了?”他的話說得很過分,完全是“文化大革命”的味道,引起一部分群眾的恐懼,引起一部分群眾的不滿,公社下來宣布幹部名單的領導也很生氣,批評他覺悟太低,現在不是“文化大革命”了,已經改革開放了,地富反壞右也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何況裘雪梅本來就不是富農,他隻是富農的兒子。

裘二海還不服氣,他垂死掙紮,聲嘶力竭地說:“我要到上麵去告你們!”公社領導的聲音更大,蓋過了他,說:“裘二海,你不用去告了,我們現在宣布第二個決定。”公社的第一個決定是決定由裘雪梅擔任後窯大隊的大隊書記,第二個決定就是對裘二海的審查決定。公社領導說:“裘二海,本來我們不想在公開場合公布的,既然你氣焰這麼囂張,我們就要殺殺你的氣焰,現在就讓廣大群眾知道你的問題。”

你們如果記性好一點,可能還記得不久前裘二海已經被審查過一陣子,但最後不了了之了,那是裘二海收買了個別上級領導才混過去的。現在審查卷土重來,大家都預感裘二海逃得過一次,逃不過二次了,不說別的陰暗的問題,就是明擺著的,裘二海在後窯大隊當了幾年家,把原來一個中等偏上水平的大隊折騰成了全公社的小末子,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問題?

由此看來,現在裘雪梅上台,雖然臉上光鮮,卻也沒有什麼好日子過,光是裘二海欠下的債要他還,就夠他受的。

裘雪梅上任後的主要工作就是查大隊的賬目,雖然裘二海曾經警告過我,裘雪梅會拿合作醫療開刀,但他暫時還沒有來,可能還沒有騰出手來。有人替我擔心,可我倒是希望他快快地騰出手來處理我的事情。這期間我們的合作醫療站仍然開著,但是大隊不再給我記工分,我拿什麼來維持自己的生活呢?我犯了難,愁眉苦臉,農民也體諒我的苦衷,他們沒有錢,就拿了雞蛋或者蔬菜來看病,蠶豆成熟的時候,他們就一筐一筐地把蠶豆往我家裏倒,倒得我家一地一屋子的蠶豆,我和我爹吃多了蠶豆,老是拉肚子。曲文金跟我說:“萬醫心,醫療站不戲還有一些存藥麼,你給(開)給病人,可以提高一點價錢嘛。”我猶豫著說:“這不大好吧,這是投機倒把嗎?”曲文金說:“你還己道投知(機)倒把呢,你再不投知(機)倒把,你和你爹喝西北風啊?”我又想了想,覺得心裏還是不踏實,我說:“那,到底賣多少錢呢?”曲文金說:“介個我也不己刀,我問問我刁去。”不一會裘金才跟著曲文金一起來了,他說:“萬醫生,我們文金很聰明的。”我說:“可是我做起來心裏不踏實。”裘金才說:“你稍微提一點,也不要提得太高。”我說:“那到底是多少呢?”裘金才就湊到我耳朵邊上跟我說了一個數字,我這個人對數字向來不敏感,他說了一個百分比,但我搞不太清楚,後來曲文金說:“你算不清楚的,讓我刁幫你算,我刁年輕的時候,人稱什麼的?”裘金才眉開眼笑地看著兒媳婦,說:“我是鐵算盤嘛,也有人叫我鐵公雞。”在他們公媳兩個一唱一和的鼓勵下,我終於決定這麼做了,因為除此之外,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我想早點關門的,但裘雪梅不來找我,群眾也不讓我關門,我又沒有錢過日子,隻好聽了曲文金的話,把合作醫療的藥提一點價,這樣我和我爹才能有口飯吃。我在做這件事情之前,也曾經猶豫過,但我想反正曲文金是裘支書的女人,她說的話等於就是裘雪梅說的,我就照她說的做了。

裘金才說到做到,他幫我把合作醫療所剩的藥品全部重新核了一下,提了價,重新標上標簽。等到裘雪梅終於騰出手來的時候,合作醫療站存餘的藥品已經被我賣得差不多了,但病人仍然源源不斷地來找我,我開始變賣家裏的一些東西來支撐自己的日子,我把我家的一台半導體收音機賣給了萬林生。收音機是我爹生病後我特意去買來的,一直放在我爹床頭邊,我天天開著讓我爹聽,我不知道我爹能不能聽見,但我堅持每天播放。現在我要賣收音機了,我征求我爹的意見,我爹眨巴了一下眼皮表示同意,我知道,我爹也要吃飯,我爹和我一樣知道吃飯比聽收音機重要。接著我又把我娘留下來準備給兒媳婦的一副金耳環賤價賣了,裘鳳珍買了我的耳環,到處吹噓自己怎麼用最低的價格從我手裏買得了這副成色很足的金耳環。有人還專門跑來告訴我,說我上了裘鳳珍的當,賣賤了。

曲文金隔三差五從家裏偷一點米給我,她到鎮上買肉,也總是買一大一小兩塊肉,小的藏在大的下麵,到了家,先不進自己的屋,先跑到我這裏,把那塊小肉從底下摳出來,塞到我家灶頭上,然後趕緊走開。一來兩往的,別人倒沒注意,被一直最關心曲文金的裘金才發現了,裘金才到底是富農,比較小氣,心疼了,但他又一向對曲文金聽之任之,所以現在他處在兩難境地,又想勸曲文金,又不好開口,不勸阻曲文金吧,天知道曲文金還要拿什麼好東西送給我。所以裘金才思來想去,隻有來找我,叫我讓曲文金別再送東西給我。這事情太滑稽了,我怎麼可能叫曲文金不送東西給我,我都饞得要吃人了。但是看到裘金才焦慮的臉色,我嘴上還是答應了他。他知道我老實,放心地回去了。下次曲文金送東西來的時候,我跟她說,叫她隱蔽一點,曲文金下回就改了方式方法,和我約定,把東西放在既不是我家也不是她家的第三個地方,讓我在規定的時間裏去取,就這樣我們像地下工作者交換情報一樣,保守著我們的秘密。也有一次,我被病人拖住了走不開,曲文金藏的東西被別人發現了,順手牽羊拿走了,那天我知道有肉,一邊給病人看病還一邊想象著紅燒肉的美味,結果沒有拿到,差一點傷心得哭起來。我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被人偷走了還不好作聲,倒挑了那個狗東西。幸好這樣的事情並不是經常發生。

家裏的東西眼看著越來越少,曲文金的支持也日漸虛弱,我正在擔心往後的日子怎麼過,裘雪梅來了,我以為他是來處理合作醫療站的善後,心裏一樂,就有心情跟裘雪梅開個玩笑,我說:“裘書記,我跟你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平時很少看見你,你倒像陰暗角落裏的老鼠,現在可以見陽光了。”

裘雪梅這個人我從前確實沒有提起過他,原因就是我說的,他一直不出麵,除了勞動,平時也不知道他躲在哪裏幹什麼,但是有一點感覺我特別深刻,就是我知道他很像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他的兒子裘奮鬥。裘奮鬥現在已經是初中生了,他生著一張陰險的臉,話很少,要麼不說,一說就說在點子上,他要是打蛇,肯定一下子就會打中七寸的。我還記得他小時候萬小三子欺負他,他再怎麼疼也不吭一聲,總是瞪著陰險的眼睛仇恨地看著萬小三子。裘雪梅和裘奮鬥真是嫡親的父子。

裘雪梅聽我這麼跟他開玩笑,他露出一絲看不出是善意還是惡意的笑容,說:“萬醫生,有群眾反映,合作醫療把公家進的藥提了價再賣給群眾,現在大隊要來合作醫療查賬,希望萬醫生好好配合。”原來他是查賬查出癮來了,查到合作醫療站來了,我說:“我肯定配合,但我提價賣藥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不提價賣藥,這裏就要關門了,我和我爹就要餓死了。”裘雪梅收斂了那一絲絲的笑容,一點也不顧及老鄰居的麵子,說:“我知道你會說這樣的話,但餓死是餓死,私賣公藥是私賣公藥,兩回事。”我乖乖地把賬單拿出來交給裘雪梅,裘雪梅接過賬單看了看,又朝我的臉看了看,說:“萬醫生,有時候我以為你比較傻,現在看起來,你不僅不傻,還挺聰明的。”我說:“我不聰明,我從小就不聰明。”裘雪梅皮笑肉不笑地說:“不聰明?不聰明怎麼知道把公家的藥賣了錢歸自己?”我說:“我雖然不聰明,但我知道我會肚子餓,我爹也會肚子餓,我知道我和我爹都要吃飯。”裘雪梅說:“那你是傻進不傻出。”我想,傻進不傻出也是你女人教我的,你女人不教我,我還想不到這一招呢,但我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很沒意思,我是一個講義氣的人,我隻好硬著頭皮自己承擔,我說:“裘書記,你看著辦吧,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裘雪梅嚴正地說:“你別以為你是醫生,你也別以為你是我的鄰居,我就會網開一麵,不——”他的話被走進來的曲文金打斷了,曲文金激動地說:“說話要憑娘(良)心,人不能沒娘(良)心。”我估計曲文金剛才一定在門口偷聽了一會才進來的,所以她一進來就直指裘雪梅說他沒良心。裘雪梅見是曲文金,皺了皺眉說:“這裏沒你的事,你先出去吧。”曲文金說:“怎麼沒我的戲(事),提藥價的戲(事)就戲(是)我的戲(事),李(你)要處女(理)就處女(理)我好了。”裘雪梅說:“你搗什麼亂,走走走。”曲文金偏不走,說:“不光提藥價戲我的主意,賣藥的錢我也分到了,李(你)要戲處女萬醫心,李(你)就要處女我,李(你)處女了我,李(你)就戲貪汙分己的家屬。”這是曲文金編造出來的,我想解釋,但曲文金不讓我說話,隻等裘雪梅的下文。她的這句話我以為會嚇著裘雪梅了,哪知裘雪梅和裘奮鬥一個樣,不吃嚇唬,裘雪梅冷笑一聲,說:“你要是真拿了,你以為我不敢處理你?”曲文金畢竟不是裘雪梅的對手,兩個回合下來,眼看著就敗下陣去了,這時候又一個幫手到了,他就是裘雪梅的爹裘金才,裘金才對兒子說:“這件事情,是你爹的主意,而且你爹也攪在裏邊了,藥提的價,都是我幫著萬醫生核定的,你說你爹能擺脫得了關係嗎?”裘雪梅果然愣了一愣,但是他愣過之後意誌更加堅強。他就應該是這樣堅強的,如果不這樣堅強,他就不是裘雪梅而是裘金才或曲文金了。裘雪梅再次冷笑了,說:“王子犯罪,與庶民同罪。”曲文金和裘金才目瞪口呆了半天,曲文金迸出一句粗話來:“你,你混蛋!”因為口齒問題,她說出來的是:“李,李聞蛋!”曲文金剛聞過蛋,裘雪梅毫不客氣地抬起手來打了她一個耳光,裘金才撲了上去,揪住兒子的衣領,學著曲文金連聲大罵:“你混蛋,你混蛋,你混蛋——”裘雪梅正要掙脫開他爹的拉扯,曲文金拔腿就朝外走,裘雪梅隻作不見,裘金才倒急了,放開了裘雪梅去追曲文金,連聲地說:“文金,文金,你到哪裏去?你到哪裏去?”曲文金也不理他,隻顧往前走,幾步就走出門去不見蹤影。裘金才像被一棍子打蒙了,待在那裏,過了半天才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她回娘家了?回娘家也得收拾點東西呀。”裘雪梅恨恨地說:“回娘家我也得查賬,回哪裏我也得查賬。”

曲文金真的回了娘家,裘金才的臉色難看得要命,裘雪梅卻隻當家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如既往堅定不移地做他的大隊支書。他家裏的兩個小孩子對這件事也參與了意見,裘奮鬥真是他爹的親兒子,支持裘雪梅公事公辦,而裘奮英則站在母親和爺爺一邊。現在曲文金走了,她接替了她的媽媽,偷偷地給我送東西幫助我,我曾經問過她,是不是曲文金走之前關照她這麼做的,裘奮英笑說:“不是我媽關照的。”我說:“那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你一個小孩子,怎麼知道照顧別人?”裘奮英說:“也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有人叫我這麼做的。”我說:“是誰?”裘奮英古怪的一笑,說:“人家不讓告訴你。”我蒙在鼓裏,日子的艱難讓我暫時顧不上追問裘奮英除了曲文金還有誰在幫助我。

我的問題最後還是被不依不饒的裘雪梅查清楚了。在裘雪梅查賬的過程中,許多人都跑到裘雪梅那裏去替我說話,甚至還有人威脅裘雪梅。可裘雪梅是個軟硬不吃的家夥,他到底堅持查清了我的問題,雖然問題並不大,構不成什麼罪名,就是我的名聲難聽一點。但是出了這個事情,我也不能再當醫生了。

其實,即使我沒有貪汙藥款,後窯大隊的合作醫療站也要關門了,八隊長“軟麵醬”的話我是相信的。我早就說過裘雪梅這個人陰險,他查出我一點點屁賬,就可把合作醫療站關門的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那天裘雪梅來通知我的時候,竟對我說:“萬醫生,這正中你的下懷吧。”我心裏一驚,他竟然能夠看出我的心思,不等我回答,裘雪梅又似笑非笑地說:“這樣說起來,你還得好好謝謝我呢,萬泉和。”他真講政策,已經改口叫我萬泉和了。

被人喊了多年的萬醫生,突然成了萬泉和,一時還真有點不習慣呢。

合作醫療站關門了,醫療站的這間屋子仍然是我和我爹的家,我們的灶間放到東廂屋,也就是塗醫生曾經住的那地方。我們住得寬敞多了。隔壁馬同誌家的那間屋子和院門口的牆門間,隊裏收回去,分還給了裘金才和另一個摘帽富農萬同坤。

現在我又要重新畫我們院子的平麵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