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你猜我爹喜歡誰(2 / 3)

從前曾經有過的輝煌似乎又回來了,我們的醫院門庭若市,生意興隆。但我要說明的是,現在的診所和過去的合作醫療站並不相同,而且差不多是本質上的不同。過去農民看病不要錢,赤腳醫生不收他們的錢,赤腳醫生的工資由隊裏記工分,年底和社員們一起分紅,但現在隊裏不記工分了,我們就不得不收他們的錢。有的病人家裏很窮,別說是藥錢,連一毛錢的掛號費也付不起,對這樣的人,我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自己貼錢給他們看病。這樣一貼兩貼的,事情很快就傳了出去,有人讚賞我,也有的人就乘機來揩油了,他明明口袋裏有幾毛錢,卻也愁眉苦臉地說自己的日子怎麼難過。我這個人你們早知道了,心腸軟,見不得別人的苦,有時候明明知道是苦肉記,也會被打動,也會被他騙。馬莉堅決反對我這麼做,但是我這麼做的時候,往往是乘她出診不在家的時候。回來她跟我清算賬目,一清算我就露餡了,馬莉生氣地說:“萬泉和,你要是敢再犯一次,我馬上就走。”我不說話。我心裏其實很複雜,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有時候我希望馬莉待在這裏,永遠待下去,因為隻有馬莉在,我的心才是踏實的,有人喊我萬醫生,我會爽快地答應他。隻要一想到馬莉有朝一日不在了,我的腿肚子就哆嗦。但有時候我又希望馬莉快點走掉,早走早好,她走了,我就關門,就不用操那麼多的心了。我就是這樣,一會兒這麼想,一會兒那麼想,想得神經都快失常了。

後來我漸漸地發現一個秘密,雖然馬莉怪我不收別人的掛號費和藥錢,還威脅我,但有幾次她也一樣沒有收錢,她還怕我知道,偷偷地從自己口袋裏掏出錢來塞到我們診所的抽屜裏,被我發現了,我沒有指出來,因為我也是這樣做的,我指出來了,就等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我們兩個醫生,就這樣一個明一個暗地拿聯合診所的錢做好人,做著做著,就收不了場了,因為後一個病人會拿前一個病人作比較,他一肚子委屈地說,我家比他家還苦呢,你們怎麼不收他的錢反而又收我的錢。這話一說出來,你還能怎麼樣?診所的大好前程就這樣被我們的好心葬送了,診所漸漸地困難起來,馬莉來的時候,是帶足了錢和藥品的,她是充滿信心的,似乎這些錢和藥品一輩子都用不完,哪知沒過多長時間我們就快要彈盡糧絕了,我們的錢越來越少,藥品也越來越少。眼見著我又要重複走自己的老路了,我第二次給我爹買的收音機又要被第二次賣掉了。馬莉沒讓我這麼做,她罵我沒出息,隻會賣家當,不會想辦法。馬莉回去了一次,她沒有找馬同誌和黎同誌,因為他們正在到處找她呢。馬莉偷偷地找了她的哥哥馬開,馬開給了馬莉一點錢。但是馬開告訴馬莉,他的支持隻有這一次,絕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我覺得馬開是對的,老話都說,救急不救窮,難道我們的聯合診所,永遠都要靠馬開來支持?馬莉拿了馬開的錢,開了一張清單,就到醫藥公司去進藥了,可到了那裏才發現馬開給她的錢不夠她一花的,進了這種藥就進不了那種藥,馬莉急得把清單一扔,說一聲“我不要了”,轉身就走。

馬莉這一走,也不知道她走到哪裏去了,她有好幾天沒有回來,我又不敢到馬莉家裏打聽,因為我知道馬莉是偷偷地瞞著馬同誌和黎同誌下鄉來的,我急得想去報警,又怕馬莉反對我報警,正像熱鍋上的螞蟻亂轉呢,馬莉卻回來了,她滿麵春風,抱著一大堆的書,我一看,盡是些中醫中藥方麵的書,我說:“馬莉,你改中醫啦?”

已是年底了,以我的觀察,馬莉大概不準備回城過年了,我也不想委屈了她,但她在我這裏過年,可沒有什麼好吃的。我正這麼想著,曲文金就端著米糕和團子來了,她看我們一點也沒有過年的樣子,生氣地說:“萬醫心,今天已經戲連(年)二十戲(四)了,李(你)們什麼也不準備,不過連(年)了?”馬莉看到熱氣騰騰剛出籠的團子,連謝也不謝一聲,抓起來就吃。我看她吃得高興,趕緊問她:“馬莉,你打算怎麼辦?”馬莉仍然沒理我,吃掉一個團子,又吃了一塊糕,才朝我翻了個白眼,說:“不用你管。”

馬莉果然不用我管,她開始進行她的自製中草藥試驗,她在我家的兩畝田裏種了各種中草藥,然後開始研究怎麼將它們製成中藥,熬成藥湯讓人喝下去。這期間馬莉東奔西走,四處學習,一向瞧不起人的馬莉,變得謙虛起來,隻要是和中醫中藥有關係的人,她看到了就上前請教,有一次甚至跑到我爹床前,問起我爹來。我暗暗好笑,馬莉竟然也走到了我的老路上,當年我沒有辦法的時候也是進來請教我爹,現在馬莉也求助於我爹。但在我爹麵前她不如我聰明,更不如我了解我爹,她就想不出讓我爹眨眼皮之類的辦法,最後垂頭喪氣地出來了,還把氣撒到我頭上,說我是個不孝子,我爹癱了這麼多年我也沒替我爹把癱病治好。

說心裏話,雖然馬莉念過醫專又進修過醫大,現在又在自學中醫中藥,她還有正式的行醫證,跟我相比,她是名副其實的醫生,但我始終不太敢相信她。也許在我的眼裏,她還是那個隻知道瞎胡鬧的女孩子,所以看到馬莉煎出一藥罐一藥罐黑乎乎的湯藥,準備給病人喝,我很擔心,我想反對她,想阻止她,但又怕傷了她的自尊心,所以猶猶豫豫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可馬莉早就看穿了我,她朝我翻了個白眼,說:“這有什麼可怕的,你不放心病人喝,你就自己先喝。”她說得有道理,從前我們學針灸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先在自己身上紮,紮過覺得沒問題,才敢給病人紮,現在喝中藥也是一樣的道理。可是馬莉她自己為什麼不喝要讓我喝,她是拿我做試驗品呢,我不能心甘情願,但我又不能表現得太自私,我找了個理由說:“我喝是可以喝的,但我喝下去舒服不舒服難過不難過都是我的感覺,你怎麼能知道我的感覺呢?”馬莉又白我一眼說:“死心眼啊,你的感覺你不會說給我聽嗎?你說給我聽了我不就知道了嗎?”我一下就被她問住了,再也沒有話好說了,我就以大無畏的精神,橫下一條心端起那碗黑乎乎的令人生疑讓人害怕的湯藥,準備灌下去。不料馬莉手腳麻利地從我手裏奪走了那碗藥,說:“你太笨,我還真不放心你的感覺,我也不放心你對自己的感覺的描述。”結果她把那碗藥喝下去了。我呢,隻來得及“哎喲”了一聲,趕緊緊張地觀察馬莉的臉色和神情,還做出了隨時準備搶救馬莉的樣子。馬莉生氣說:“你看什麼看,我又不是喝的砒霜。”我鼓足勇氣說:“那我也喝一碗。”我以為馬莉一定會阻止我,我才這麼說的,可我失算了。馬莉說:“你當然要喝,兩個人喝了,兩個人的反應加起來看,才更準確。”馬莉又從藥罐裏倒出一碗藥來,我把它喝了,不一會,肚子就咕嚕咕嚕地響起來,我驚喜地說:“馬莉,你聽,有反應了。”馬莉自己也有反應了,她比我先喝,反應比我快,她的肚子已經咕嚕過了,咕嚕過後,她突然就放了一個響屁,我毫無思想準備,被嚇了一跳,我忍不住說:“這麼響?”話音未落,我的屁也來了,比馬莉的更響,我又忍不住說:“我的更響。”其實也應該是我的更響,我是男的呀。此時馬莉臉都已經笑歪了,她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她邊哭邊笑的樣子,比狼外婆還可怕,但我不敢說她可怕,我隻是別過臉去不敢看她。

就這樣,在那一段時間,我和馬莉都喝下了大量的中藥,從早到晚那些湯藥把我們的肚皮都灌飽了,馬莉一邊皺著眉頭喝藥,還一邊自嘲說省下飯錢了。那些日子,我們兩個醜態百出,一會拉肚子,一會兒打嗝,要不就是放屁,不停不息的連環屁,這些屁響而不臭,每放出一個,身體就有一陣舒服輕鬆的感覺,這種現象,一般說明藥是有效果的,所以馬莉高興地說:“放,放,繼續放,繼續放。”隻是鄰居裘金才曲文金以及來看病的一些病人覺得奇怪,聽到我們兩個一邊看病,一邊說話,一邊輪番放屁,好像比賽似的,他們笑得前抑後揚,連自己的病痛都忘記了。

那一段時間,也是我們最順利最開心的時間,因為我們的村子裏,到處彌漫著中草藥的香味,這種味道,讓我感覺很溫馨,很溫暖,人像是回到了童年。我們在村裏走來走去,走到哪裏,都能看見路上有倒掉的藥渣。馬莉的情緒十分的好,又唱起歌來,現在她經常掛在嘴邊唱的已經不是“萬泉河水清又清”,而是另一支和萬泉河有關的歌,就是“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和,雙手接過紅軍的鋼槍——”初中生裘奮英從小就追隨萬小三子和馬莉,現在她雖然長大了些,但仍然習慣追隨馬莉。她說:“馬莉姐,這支歌真好聽,你教教我吧。”馬莉就教她,她們兩個都沒有唱歌的天賦,嗓音低而細,像兩隻小蒼蠅,每天反反複複地在我耳邊蠅蠅嗡嗡,而且馬莉教裘奮英的總是那兩句:“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和,雙手接過紅軍的鋼槍——”裘奮英已經將這兩句學得爛熟,她要求馬莉繼續往下教,馬莉說:“下麵的我不會了,我隻會這兩句。”裘奮英也不是個勤奮好學的孩子,兩句就兩句,馬莉不教她也就不往下學了,所以她們兩個每天蠅蠅嗡嗡的就是那兩句“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和,雙手接過紅軍的鋼槍——”我聽得心煩,批評她們,我說:“你們兩個,不會唱點別的歌?一支歌再好聽,讓你們這麼翻過來翻過去唱,唱得跟狗屎一樣臭了。”馬莉說:“萬泉和你說對了,我們就是喜歡臭狗屎。”然後她和裘奮英兩個,笑得彎腰跺腳的,她們肯定是在笑話我,但我不覺得我有什麼好笑的,我倒是覺得她們好笑,你們看看,這兩個人,一個都已經大學畢業當了醫生了,還這麼沒頭沒腦沒心沒肺,另一個呢,因為她有一個裘奮鬥那樣的精明厲害的哥哥,她就更顯得傻不拉機,我不大敢譏笑馬莉,就揀軟柿子欺,我說:“裘奮英,你這麼傻不拉機的,有哪個男人會看上你,以後你就別想嫁人了。”裘奮英被我說惱了,反擊我說:“你還是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臉吧,這麼老了,臉上一條條的機耕路,都可以開拖拉機了,你還有臉說我呢,你才一輩子找不到老婆。”裘奮英的話讓我很生氣,但沒想到更生氣的卻是馬莉,她剛剛還和裘奮英一唱一和地譏笑我,這會兒說翻臉就翻臉,厲聲嗬斥裘奮英:“裘奮英,你嘴巴放幹淨點!”裘奮英摸不著頭腦了,支吾著說:“我,我說什麼了?”馬莉說:“你說萬泉和一輩子討不到老婆。”裘奮英說:“是呀,他都這麼老了,還沒有結婚。”馬莉說:“老又怎麼樣,老了就不能結婚嗎?”裘奮英說:“老了誰嫁給他呀。”馬莉說:“我。”馬莉話一出口,我和裘奮英就同聲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肚子都痛了。馬莉本來是板著臉的,看到我們笑她,她更生氣了,差不多要發脾氣了,要罵人了,但不知怎麼,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卻又罵不出來了,她收了回去,竟然跟著我們一起笑起來。

有病人來,馬莉就去忙工作了,我和裘奮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這才感覺到了我的荒唐,我跟著她們兩個一起傻笑,豈不是顯得我跟她們一般水平嗎,我得扳回一點麵子,得讓她們知道,我跟她們不一樣,但我想了想,還是不敢惹馬莉,我還是攻擊裘奮英吧,可還沒等我想好詞,裘奮英卻先來攻擊我了,她說:“萬醫生,你不會想馬莉姐想得發花癡吧。”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說得我張口結舌,但她也沒想到馬莉正好走出來聽到了這句話,馬莉立刻接過她的話說:“裘奮英,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萬小三子結婚了。”馬莉的話一出口,就看著裘奮英的臉色變了,越變越青越變越紫,最後竟有點青麵獠牙的樣子了,然後,漸漸的,有兩行眼淚從裘奮英黑洞洞的眼睛裏慢慢地淌了出來,淌在她又青又紫的臉上,顯得十分恐怖,誰要是在晚上看見了,準被嚇個半死。一向刻毒的馬莉也沒有料到她這句話會造成裘奮英如此的反應,從來反應靈敏的馬莉一時半會兒倒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就更不用說了,張著嘴,呆站著,活像個傻瓜。最後倒是裘奮英自己先反應過來,她知道自己失態了,丟下三個字拔腿就走。她丟下的這三個字是“不可能”。當然,她說是萬小三子“不可能”結婚。

現在輪到我和馬莉麵麵相覷了,停了半天,我問馬莉:“萬小三子真的結婚了?你怎麼知道?”馬莉沒心沒肺地說:“我瞎說,氣她的。”你們看看,這哪像個大學畢業的女醫生。

可誰也沒想到,馬莉瞎說的事情竟然就是一個事實,萬小三子真的結婚了。他當了采購員,采購了好多塑料粒子,再轉手倒賣,賺得腰包肥肥的,討到一個城裏的女人。隻是現在我們大家還都不知道,留在後麵再說吧。

馬莉一閑下來就捧著她帶來的那些書看,很快書就看得差不多了,馬莉開始嘀咕,我聽出來,她還想再買書,但是沒有錢了,心情不怎麼樣。我趕緊想辦法拍她的馬屁,我想到我爹的《黃帝內經》,就去找了出來交給她。我說:“我這裏也有一本,可惜有錯別字。”馬莉接過去一看,朝我翻了個白眼,說:“這是文言文的,我看不懂。”我有些失落,但還不甘心,我翻了翻給她看,說:“可是這裏邊,還有好多我爹寫的東西。”馬莉一翻就看到那首唐伯虎的詩,念了起來:寶塔尖尖三四層,和尚出門悄無聲。一把蒲扇半遮麵,聽見響聲就關門。念過了,又研究那四個字“小兒尿閉”,我看得出她也和我一樣研究不出來,我心中暗喜,知道我也笨不到哪裏去,她也聰明不到哪裏去。馬莉皺了一會眉,忽然站起來,拿來自己的一本書,翻了翻,頓時“哈”了一聲說:“猜到了,是田螺。”原來唐伯虎寫的是一首藥謎詩,謎底就是田螺。本來馬莉也是猜不到的,她在另一本中醫書上看到有田螺加鹽加蔥搗爛後敷在小孩肚臍上治小孩尿閉的療法,才猜到唐伯虎的詩寫的就是田螺。馬莉一臉的得意,等著我吹捧她呢。可我心裏並不服氣,如果我也可以參考其他書籍,我就和她一樣聰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