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馬開透露了馬莉的行蹤,馬同誌和黎同誌突然找來了,可是直到他們走到我們院門口的時候,他們的臉色還是疑疑惑惑的,他們並不相信馬莉大學畢業又跑回後窯大隊來了。但他們在院門口一站,朝裏一望,一眼就看到正坐裏屋裏給病人打針的馬莉,馬同誌和黎同誌異口同聲地“噢”了一聲,他們的聲音異常的響亮,驚動了院子裏所有的人,當然也驚動了我。我回頭看到是他們兩人,心裏就特別覺得奇怪,因為我發現馬同誌和黎同誌有了變化,從前他們在我們這裏下放勞動的時候,兩個人的脾氣都很好,說話都是輕聲細氣,待人接物十分和藹,現在他們居然發出了這麼響亮的聲音,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像陳世美那樣,地位變了,心腸和脾氣也變了,還是讓馬莉給氣成這樣的。院子裏所有的人都被他們響亮的聲音弄得有點驚訝,隻有馬莉完全不動聲色,她繼續替病人打針,緩緩地將針筒裏的藥水一點一點推進去,然後再輕輕地讓人毫無察覺地拔出了針頭,用消毒棉花按住屁股上的針眼,按了一會,再將棉花頭交給病人,吩咐說:“自己再按一會。”不急不忙地做完這一切,馬莉才起身,笑眯眯地走到院門口,說:“爸爸,媽媽,你們進來呀,這就是我們從前的家嘛,你們怎麼不進來?”
馬同誌和黎同誌怎麼想也想不明白馬莉為什麼又跑回後窯來了,他們從女兒身上得不到任何的信息,最後終於把懷疑的目光投到我身上來了。我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像四道冰劍,在那一瞬間,我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馬同誌和黎同誌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那就是我。他們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我影響了馬莉,是我讓馬莉神魂顛倒,黑白不分,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做出有悖常理的事情。他們從頭開始數落,幾乎是從馬莉很小的時候,他們就發現了馬莉的種種不正常,比如賴學,天天泡在合作醫療站,比如在院子裏種山茱萸,黎同誌還回憶說,小莉那時候天天唱“萬泉河水清又清”,什麼是萬泉河,萬泉河不就是萬泉和嗎?他們還記起一些事情,比如馬莉唆使萬小三子攻擊塗醫生,把塗醫生趕走,後來馬莉上農高中卻又不肯住校,天天回來,風吹雨打也不怕,馬莉還不肯上本科,寧可去讀醫專,她甚至大學畢業放棄城裏的工作又回到鄉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他們一件事一件事地回憶著,他們回憶得一點不錯,如果不是因為我,如果不是受我的影響,馬莉的這一係列行為,就完全無法解釋。這許多年來,馬同誌和黎同誌一直苦苦地想解開馬莉的這個謎,但他們一次次地失敗,一次次地陷入更深更難解的謎團裏,現在他們終於找到了答案,解開了謎團,謎底原來就是我。
他們以為終於抓住了有力的武器,足以對付我和馬莉了,他們一樁一件地數落完了以後,就狠狠地瞪著我,看我怎麼回答。見我不說話,馬同誌就忍不住了,催我說:“萬泉和,過去我們稱你萬醫生,是尊重你,現在我們不能稱你萬醫生了,你不配我們尊重。”我說:“你們還是叫我萬泉和吧,叫我萬泉和我心裏踏實。”馬同誌說:“想不到你的皮這麼厚。”馬同誌這話倒叫我吃了一驚,他想不到我,我還想不到他呢,想不到他說話這麼無禮。其實不僅是馬同誌,黎同誌說話也一樣無禮,她指著我的鼻子說:“萬泉和,你愚弄了我們這麼多年,到今天我們終於看清了你的真麵目。”他們的脾氣真的變了,說話的口氣也變了,我無法和不講理的人說話,就悶住了。馬莉朝我眨眨眼,說:“更年期了。”說著又回頭朝馬同誌和黎同誌說:“爸爸媽媽,你們也夠笨的,這麼多年才發現了一個秘密,要是我有許多秘密,那你們幾輩子加起來也破不了。”馬同誌和黎同誌激動地異口同聲說:“我們猜對了,我們猜對了,就是萬泉和影響了你!”馬莉說:“你們真是小兒科——你們隻是找對了人,卻沒找到事情的根源——”她朝我笑了笑,又拍了拍我的肩,說:“連你都不知道吧?”我是雲裏霧裏,完全不知東南西北。馬莉又說:“事情明擺著麼,你們怎麼都看不見呢?”大家急等她的下文,她卻不說了,竟然唱起歌來:“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馬同誌急得說:“你唱什麼歌嘛,你快說呀,還有什麼根源?”畢竟黎同誌是個女的,心細一點,她似乎聽出來些名堂來了,她一旦聽出了名堂,臉色頓時大變,本來就很難看的臉,現在簡直讓人不敢看了,她衝到我麵前,她的臉都歪到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萬萬萬,萬泉和,萬泉和,我們還以為你做赤腳醫生影響了我們馬莉,哪裏想到你竟然勾引我們馬莉——”馬同誌大吃一驚,說:“勾引我們馬莉?”黎同誌大聲嚷嚷:“怎麼不是,怎麼不是,要不是他勾引,我們馬莉怎麼會愛上他?你聽她唱的,‘我愛五指山,我愛萬泉河’。”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隻有馬莉哈哈大笑,說:“媽呀媽呀,還是我媽最了解我。”
我徹底地懵了,我趕緊努力回憶,我記性不好,許多事情我實在想不起來了。馬同誌說:“萬泉和,沒看出來你還很會裝蒜。”我覺得冤枉,正想申冤,馬莉卻朝我擺了擺手,說:“不怪你,不是你勾引我,是我勾你的。”馬同誌和黎同誌一聽馬莉這話,又跳起來,連聲地說:“不可能,不可能!”馬莉笑道:“怎麼不可能,我有證人呢。”馬莉朝曲文金招招手,曲文金走過來,馬莉說:“曲文金,你還記得吧,那天劉玉走了,萬泉和蹲在院子裏哭,我問他為什麼哭,他不告訴我,你告訴我,因為他女人走了他才哭的,我就對他說,別哭,我長大了嫁給你,事情就是這樣,你們聽明白了吧。”要不是看到馬同誌和黎同誌怒發衝冠,我差點要噴笑出來了,劉玉走的時候,馬莉才多大點兒?我想算一算馬莉那時候多大,卻算來算去算不清楚,馬莉對我說:“你不用算了,那一年我十二歲。”我“啊哈”了一聲。馬莉朝我翻個白眼說:“你啊哈什麼?十二歲怎麼啦?”我嘲笑她說:“十二歲也沒怎麼啦,十二歲就是一個小孩。”馬莉說:“有的人活一輩子也不懂事,有的人小時候就很懂事,我不像你們這些人,活了這把年紀都不懂事,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比你們現在都懂事了,我就決定嫁給萬泉和了。”聽到這兒,不僅馬莉的父母吃驚不已,我更是驚訝後怕,難怪這麼多年在馬莉身上發生了那麼多古怪事情,現在都二十好幾了,也不談對象,也不結婚,她想幹什麼?不會真的要想嫁給我吧?我又慌亂又緊張,但又不敢問她,憋得好難受。馬莉知道我在想什麼,又變本加厲地說:“一個人說話要算數,既然當時我講過那樣的話,我就要兌現。”大家再一次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曲文金小心翼翼地試探說:“馬妮(莉)馬妮(莉),及(其)實,及(其)實,小銀(人)講的話可以不算數,可以不當燈(真)的。”馬莉生氣地回擊她說:“你可以不當真,但我要當真的!”
馬同誌和黎同誌經過了整整十年的苦苦追尋和爭奪,到現在他們才終於明白,這個女兒他們雖然是找到了,但卻是無法爭奪回去了,他們徹底放棄了最後的努力,他們承認了現實。這個現實就是,他們的女兒馬莉不是個正常的孩子,是個小邪頭,就像當年的萬小三子。和一個小邪頭,是無理可講的,馬同誌和黎同誌的理也講夠了,講盡了,他們再也不想和她浪費任何口舌了。最後他們無望地離開了後窯大隊。就在他們離開的那一天,後窯大隊又恢複了早先的稱呼,改稱作後窯村了。但對於馬同誌和黎同誌來說,這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反正他們的女兒是誤入歧途了,這個歧途就是後窯,它是一個大隊也好,是一個村也好,它都是馬莉人生的陷阱,馬莉掉進去,再也出不來了。
馬莉得勝了就人來瘋,乘勝追擊我說:“萬泉和,你怎麼說?萬泉和,你怎麼說?”我有點吃不透她的“你怎麼說”到底是要我說什麼,我想借故逃開,但是馬莉不讓我走,她甚至向我伸出手來,好像她的手要把我的答複捧過去似的,她的身子也向我逼近了一點,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再往後,就是我和我爹住的那半間房了。馬莉還在繼續咄咄逼人,我站在裏外兩個半間相通的地方,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我爹,我靈機一動,趕緊對馬莉說:“這麼大的事情,我自己不好作主,我得問問我爹。”馬莉一愣,倒也不好反對我,她說:“那好,我和你一起去問。”我趕緊擋住她,哄她說:“不行不行,你不能進去,我爹有個毛病,凡是他不認得的人走近他的床,他就會尿褲子,你去不得。”馬莉將信將疑地看看我,最後還是放棄了跟我一起進去的想法,隻是說:“你快點啊!”我趕緊逃進裏間,關上門,走到我爹床前。其實我那話是隨口編出來騙馬莉的,我又不是毛頭小夥子了,我的婚姻,應該不用我爹作主了,何況我爹是這麼一個爹,他想做主也做不了。可是我一進裏間,一看到我爹躺在床上眨巴眼皮,不知怎麼的,我就突然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欲望,我忽然很想聽聽我爹的意見,我附下身子,湊到我爹耳邊說:“爹,是我。”我爹眨巴了下一眼皮,表示他知道是我。我又說:“爹,馬莉,就是那個馬莉,就是下放幹部的女兒馬莉,你還記得嗎?”我爹又眨巴眼皮,表示他知道。我再說:“爹,馬莉現在長大了,長得這麼高了。”我做了個手勢,又覺得不太準確,重新又做了一下,其實現在馬莉比我還高一點呢,但我沒有把她比劃得那麼高,太高的女人對男人來說也許會有一種壓迫感,尤其是我爹躺在床上,沒有高度,就更不能把女人比劃得太高。我沒料到在我說了馬莉的高度後,我爹就停止了眨巴眼皮,我心裏一緊,趕緊又說:“馬莉長大了,長得很漂亮哎,臉是——”我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馬莉的臉,隻好又比劃了一下,但一邊比劃,我一邊就想起那個詞來了,我說:“爹,爹,是鵝蛋臉。”我爹對鵝蛋臉毫無興趣,睜著眼睛死死地看著我的嘴巴,我的嘴巴不停地蠕動,急著給我爹講馬莉的事情,而我爹的眼睛卻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像著了孫悟空的定身法。我更急了,又添油加醋地說:“爹啊,你沒有仔細看一看如今的馬莉,你要是仔細看了,你肯定會欣賞的。”我爹的眼睛像死魚的眼睛,直翻白,一眨不眨。漸漸的,我終於有些明白,我爹大概不喜歡聽馬莉的事,但我沒有辦法,馬莉還在外麵守著我等我的答複呢,我隻好硬頭皮把話說下去,我說:“爹,我就是來聽你意見的,你覺得馬莉好不好?要是你覺得好,你就眨一下眼皮,要是你覺得不好,就眨兩下眼皮,好不好?”說完這話,我一眼不眨地盯住我爹,就怕錯過了他的眼皮的眨巴,可我盯得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累,也沒有看清楚我爹的眼皮眨了還是沒眨,我想這是我爹在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我正要重新再想辦法對付我爹,在外麵偷聽的馬莉忍不住了,衝了進來,直撲到我爹床前,說:“萬人壽,你說話呀,你說話呀!”我爹仍然不眨眼皮,紋絲不動,馬莉又想了一招,她陰險地說:“我知道了,你不眨眼就說明你同意了。”我爹沒有受她的激將法的影響,仍然不理她,馬莉又動了動歪腦筋,她估計到我爹的眼皮撐了這麼長時間肯定快撐不住了,接下來肯定要眨巴了,她趕緊說:“那我們就倒過來,你要是同意,你就多眨幾下——你總要眨眼皮的,我就不相信你永遠不眨,你眨呀,你眨呀——”可我爹簡直像個白癡,什麼話也聽不懂,但他的眼皮就是不眨,眼睛瞪著,就算我用手將他的眼皮合上,他也會硬硬地撐開來。馬莉也終於泄氣了,對我說:“算了算,你問他有什麼用,就算他眨了眼皮,你也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你不要自己騙自己了。”一氣之下馬莉回東廂房去了,我也該安頓我爹睡了,我端來熱水替我爹擦背洗腳洗屁股,這些年來,我把我爹伺候得比我自己還幹淨,一點褥瘡也不長,手腳麵孔都還紅彤彤的,血脈暢通,我雖然盡心盡力地替我爹擦洗,但我心裏是有氣的,我爹居然這樣對待我的婚姻大事,他不會以為我還小吧,我忍不住自言自語道:“你以為你兒子是什麼寶貨,還挑肥揀瘦。”我爹沒動靜。我又說:“你連馬莉都不喜歡,你眼界也太高了。”我爹仍然不表態,我再說:“那你到底喜歡誰,這個不喜歡那個不喜歡,難不成你喜歡劉玉?”我一提劉玉的名字,發現自己心裏還是有氣,雖然我當初當時就原諒了她,但到現在我才發現,這口氣其實一直還在我心裏。
我當然是賭著氣說到劉玉的,哪知我的話音剛落,我就聽到一陣很響的“叭嗒叭嗒”聲,我驚異地抬起頭來,又驚異地發現,這“叭嗒叭嗒”的聲音竟然來自我爹的眼皮,我爹正在眨眼皮。我爹竟然能讓自己的眼皮眨出這麼響的動靜來,我驚呆了,同時我也大吃一驚,原來我爹竟然喜歡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