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堰河一我的保姆(1 / 2)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著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簷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嚐到飯已煮熟了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裏。

啊,大堰河,你為什麼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的看簷頭的寫著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著笑,洗著我們的衣服,

她含著笑,提著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著笑,切著冰屑悉索的蘿卜,

她含著笑,用手掏著豬吃的麥糟,

她含著笑,扇著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著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液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的走到村邊的她的家裏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綠的關雲長貼在灶邊的牆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讚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罵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的呼著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著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淩侮,

同著數不盡的奴隸的淒苦,

同著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