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靈龍是個女孩子,而且是個絕色的女孩子。
美貌,具有征服性的力量,她每一次都證明了這一點。這種力量之驚人,往往連她自己都感到駭異。
今夜,她著絲絨短上裝,是鬱金香的紫,銀紋長裙下,卻是一雙亮麵長統馬靴,大落落,英俊的穿著。她鬈曲波動的短發,是向希臘神話裏的邱比特借的型,卻比神仙多了那一點拘不住的狂野。
薛靈龍的血統有些複雜,主要是中國和馬來兩宗,但據說還摻點荷蘭種在其中,因而她的美貌是特殊而絕對的。十九歲的她,身長有一七三,然而體態極為風流輕盈;膚色略深,有著特屬於青春的紅潤氣色,和極光潔緊致的質地,這也即是教所有人嫉妒的地方——她可以不事裝扮,脂粉不施,而依舊光鮮照人。
然而她最讓人神魂顛倒的,卻數那雙眼睛,寶石般長方形大眼睛,黑幽幽的,卻又奇異地透出藍藍的微暈,在不同的光線,不同的心情下,變換出或深或淺的色彩。無以計數的男子,迷失在那兩團藍色的寶光裏,連命都可以雙手捧上來奉送給她。
薛靈龍自己也了解它們的魔力,在她謙遜的時候,是盡量不拿這雙美目去瞧人的,卻總是因此被解釋為她傲慢自矜。
她傲慢與不傲慢的分界,總是沒有人分得清。
這裏是高度繁華的地域,上海外灘,記者俱樂部酒紅的大廳,一場歡迎日本電視台記者的酒會,屬於特別乏味的那一種——簡直不知在這裏活著要做什麼。薛靈龍順手從一名白衣侍者的金盤上拿了一杯酒,才轉身,又興致索然的放到另一個侍者的盤上。
她覺得無聊死了。
要不是在家裏實在悶慌了,這種場合,她不輕易出來露臉的。但是足足一星期,為了避風頭,足不出戶,傍晚,上海文報的劉子齊開車來接她出門,她還真像個放風的人犯,呼吸著六月雨後青濕的空氣,感到心曠神怡。
台前,金枝玉葉狀的水晶吊燈下,田岡一郎正滔滔講述此行欲前往西藏高原,拍攝岡底斯山的創舉。劉子齊用手肘輕輕頂了薛靈龍一下,悄聲道:
「此人現在是日本紅透半邊天的新聞主播,男男女女都為他瘋狂,連小學生也把他視為第一偶像。」
薛靈龍撒開一把鍍銀繪花扇子,對著下巴有搭沒一搭的-著,側頭瞅著台上那個方白臉,頭發梳得油光烏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純白西裝,胸前別一枚黑瑪瑙飛馬領帶夾,迸著光,姿態尤顯得意氣風發。
「風度還不錯。」她淡淡笑道。
劉子齊熱心說:「待會兒介紹-認識,」他卻又一頓,有點遲疑。「不過這個田岡,聽說做人挺傲的,連日本太子妃都受過他的冷落。」
薛靈龍聞言,頓起不悅之心。她對於驕傲怠慢的男子,一向興趣缺缺,特別是對她驕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劉子齊卻一把拉住她。
「他講完了,」劉子齊在熱烈的掌聲中喊,「我們到前麵去,找機會和他寒暄寒暄!」
薛靈龍的裙-收得窄,雖足登馬靴,卻隻能走小碎步,被劉子齊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幾分惱怒,又被包圍田岡的人群推來擠去,及至到了田岡後頭,臉色已十分難看。更令人難堪的是,那田岡對他們根本不理不睬。
「田岡先生!田岡先生!」劉子齊喊沙了聲,穀岡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兀自與他人交談。
薛靈龍譏問:「劉子齊,你肯定這個人是新聞界的,不是聾啞界的?」
劉子齊不敢把他們的日本客人歸類在後者,見薛靈龍麵有慍意,隻得敞開嗓子,嘹亮地大叫:
「田岡一郎先生!」
這一次,他終於轉過頭,嘴上依然與人笑談,目光落在薛靈龍臉上,驀然表情一怔,手裏水晶杯鏗當掉了下去。
薛靈龍心裏冷笑——能夠在她麵前傲得起來的男人,幾乎沒有一個。
然而對方畢竟是有來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無視於腳邊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幹脆的英語說:
「田岡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岡主播從沒有預測到,他的口才是結束在這個地方,他直愣愣望著薛靈龍舌頭在「呃……我……呃」這幾字當中打轉,無法完成一句話。
「不過,」薛靈龍把扇子一搖,搖出一縷沁香,她-眼冷笑。「您的聽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說完,她掉身就走。
這就是薛靈龍。任何場合,給它劃下一道漂亮驚人的破折號,一向是她的絕活兒。今晚也一樣。她蹁躚走到大廳中途,猛聽見一陣喧嚷,一條人影子,從花團錦簇的大門一邊奔進來,一邊連聲尖叫:
「薛靈龍!你在哪裏,薛靈龍?」
不,今晚不一樣,似乎有人決心做得比瓜更招搖。
這淒厲的呼喊,引得大廳人人頓足側目。薛靈龍驚了驚,覷起眼睛細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頭撞進酒會的,是個年約二十、已經漢化的白種女子,披散著一頭黑咖啡色的長發,一張小三角臉,平日該是頗秀麗的,此刻卻變得極其的蒼白和單薄,一雙綠陰陰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絕望,滿廳的搜索。
是朵麗絲!這陰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這地方來!她永遠不放過她嗎?
薛靈龍惱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轉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麗絲已經眼尖看見了她,狂奔過來。
「靈龍小姐,馬修快不行了,-行行好,去看他最後一麵!」朵麗絲揪住薛靈龍的胳臂,聲淚俱下道。
薛靈龍慢慢回過頭,斜睨著朵麗絲道:「咦!他不是-的未婚夫嗎?這種節骨眼兒,找我做什麼?」
「他愛-!他為了-服毒,他是為-而死的,-該知道!」朵麗絲含悲帶怒地控訴,卻緊抓住薛靈龍,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氣了,求求-去看他,否則他不會瞑目的……-發發慈悲,發發慈悲!」
哪裏知道薛靈龍最聽不得「為她而死」這種話,她嗤地一笑,「發發慈悲?那我得先檢查我背上有沒有長出翅膀,隻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們普通人,也不過就是動物的一種。」
薛靈龍想把朵麗絲甩開,朵麗絲哪肯放手?卻因悲傷過度,支持不住,沿著她的身體溜下來,跪在腳邊並揪住她的裙子,哭得雙肩一聳一聳的,肝腸寸斷,倒像在嘔吐。
旁人都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上海電廠的英國工程師馬修,瘋狂迷戀薛靈龍,竟至為她服藥自殺,早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說馬修傻,但誰也拿薛靈龍沒轍,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樣的驚世駭俗。
不過一幹靈龍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趕了過來,說好說歹,強行把朵麗絲拉開。
薛靈龍轉過身,負手立在那兒,聽著劉子齊在勸解:「朵麗絲,-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強。何況這是什麼地方?不能這樣子鬧的。」
朵麗絲呼天搶地的被架出去,靈龍勾著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著,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她臉上那刺惱,掙紮的表情,代表著一種良心不安。
但是誰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會眾人那蘊借著複雜情緒的眼神,世界上彷佛沒有快咽氣了的馬修這號人物,她若無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間梭巡,像是剛演完一出戲,有資格嚐點甜的,酬勞酬勞自己。
「靈龍小姐?」一個略帶躊躇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
她拈起白玉瓷盤上一鮮紅櫻桃,一壁輕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岡一郎。
看來他已恢複他的言談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打聽過她,取得基本資料。朵麗絲的一番騷動,非但沒有把他嚇倒,反讓他確定了薛靈龍的開采價值。
「-還好吧?」他小心地問。看得出來,比搶新聞的記者詢問被害人,是要多幾分誠意,靈龍忖想。她決定理他。
她點了頭,沒作聲,拿一雙幽藍的大眼睛看著他,準備教他頭暈。
他暈了,扯著外套下-,訥訥的,陪笑的說:「剛才人多,怠慢了靈龍小姐,請多多包涵。」隨即殷勤起來。「-被那不速之客嚇著了嗎?要不要喝點酒,壓壓驚?還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從這裏開始,田岡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長長名單裏最新的一號,宣誓效忠。他像個初上戰場的士兵那麼熱血沸騰,一心想立點功勞,於是一整個晚上,他把薛靈龍服侍得無微不至,令人眼紅。
但凡男人對一個女人沒有興趣,在她麵前就隻談別人,要是有興趣,在她麵前就隻談自己。所以一晚上下來,薛靈龍對於日本田岡家族,從幕府時代一直到世界大戰的曆史,已有了全盤的認識。
在上田岡曆史課的時候,薛靈龍有辦法從頭到尾不打一個嗬欠——就當是對他的殷勤體貼的一種回饋吧。
所以說真格的,有時候薛靈龍並不覺得自己真是那麼無情的一個人。她也能對田岡的事業表示激賞的傾慕,她說:
「人類首次采訪岡底斯山,真是偉大!我真恨我沒有機會躬逢其盛。」
田岡的眼睛卻亮了,拿奇異的眼神看她。靈龍心裏暗叫不妙,這跑新聞的誤判了訊息,把她的應酬話當了真。
果然他執住靈龍的手,熱切地說:「這可以安排,靈龍小姐!如果-有興趣,-願意,我們很高興有-隨行,和我們一起到西藏,有了-,」他完全陶醉進去了。「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靈龍從來不像這些男人這樣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話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當中,卻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聲——是個上海的女記者,以其鷹鉤鼻和背後中傷別人出名。
「田岡先生,靈龍怎麼可能和你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裏洋場活躍慣了,西藏那兒隻有喇嘛,喇嘛又隻崇拜佛陀,靈龍到那兒能有什麼搞頭?」
這女人和靈龍素來有些嫌隙,靈龍卻忘了她們是何故結下梁子的。肯定不會是為了男人——和這鷹女有關係的男人,她嗅都懶得嗅一下。
她狀似爽朗,隨眾人笑了幾聲,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記。「-報了那麼多新聞,就這一條最實在。」
她連對田岡都沒有說句「失陪」,扭身就離開那群人,走了。劉子齊瞧她的眼色,趕緊辭了主人,領了外套,隨她離開酒會現場。他是個小個子男人,對靈龍卻忠心耿耿的。
外頭飄著霏微的雨,黃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劉子齊為靈龍披上緞黑外套,把車開了來。
「直接回家嗎?」他問。
靈龍彷佛沒聽見,兀自眺望外白渡橋那頭的方向,咕噥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釀圓子。」
「那容易,我載-到喬家點心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