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車上,一邊憑窗瀏覽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樓,一邊哼起了「蘇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輕輕打著拍子。

劉子齊追隨靈龍甚久,對於她的脾氣卻始終捉摸不著。照理說,朵麗絲今晚那場鬧,她該冒火才對,她卻好象不在乎,至於田岡是否討了她的歡心,觀她的神情,也很難判斷得出來。

不過她現在有吃點心的胃口,顯示可以接受一點慫恿,劉子齊把握機會說話:

「靈龍,下周我隨日本采訪隊到拉薩,充當他們的聯絡官,-沒到過西藏,田岡邀了-,這是個好機會,何不——」

靈龍半笑半蹙眉的回頭,斥道:「你也發癡了嗎,劉子齊?我沒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懺悔吧?」

她哈哈大笑,劉子齊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經轉過頭去,沒有商榷的餘地,劉子齊隻得閉上嘴巴。

車過靜安寺不久,喬家點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靈龍卻朝右首一條岔路努努下巴。

「拐進新協廣場。」她說。

劉子齊不禁詫異。「新協廣場?為什麼?」

「新協廣場。」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劉子齊沒得抗議,車掉向新協廣場,廣場另一側是棟灰白色五層建築。

新協醫院!在靈龍的指揮下,他訥訥地朝醫院大門駛去,始終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還是迷惑。馬修人就躺在新協醫院,靈龍躲了一個星期,就是刻意要避開這件風波,晚上在酒會她還對朵麗絲不假辭色,這會兒自己又巴巴地跑了來,難道她真像外界傳揚的那樣,對馬修是有情意的?

劉子齊打聽出馬修的病房在三樓,經過護士站時,靈龍還停下來嗅了嗅櫃台上一盆清香的紅菊,態度一副優閑。劉子齊早就放棄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過就長了一顆腦袋。

馬修那間單人房,擠了好些人在裏頭,幾名中國同事,一對外國老夫婦,可能是親屬,個個麵帶憂色。稍早闖到酒會去哭鬧的朵麗絲,此刻挨在床邊椅子上,臉埋在雙手裏,頭垂得低低的,散亂的頭發都披到前麵來了。

劉子齊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嚇了一跳。馬修的情形比傳言的還要嚴重,這高大英俊的英國人整個脫了形,金發貼在額上,雙頰凹陷,嘴唇幹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滿管子……離死期不遠了。他時而睜眼,雙目直視,喃喃不知說些什麼,時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連忙上前阻止。

劉子齊驚得回頭去看靈龍,她像化了冰,臉上凝著一層寒霜,線條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裏,哪裏在暗中顫抖。劉子齊自己就打起了哆嗦來。

靈龍走到床前,朵麗絲抬起淚臉,乍然驚喜,靈龍卻並不看她。

「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遲遲睜開混濁的藍眸。「是我,靈龍。」

那對藍眸綻出一縷光輝,一隻蒼白鬆軟的手向靈龍顫索地抬了起來,一邊的朵麗絲急忙讓位給靈龍,旁人也都稍稍退開了去。也許,也許那個害了他的人,能夠挽回他的生命,他們在心裏可憐的祈禱著。

「馬修,」靈龍仍然站在原位,別無其它的動作,她的聲音像冰塊一樣的脆而冷,「如果你以為傷害自己,就能博取憐憫,如果你以為結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愛情,那你就錯了——活人的世界沒有愛,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隻手從半空跌了下去,那雙藍眸溘然合上。

朵麗絲發出一聲傷獸般的嚎叫,撲了過來。「薛靈龍!」她廝喊,「我要殺了-!」

但是靈龍卻像一陣風地卷出了門口,留下眾人在那兒七手八腳抱住發了狂的朵麗絲,同時趕緊找來護士。

靈龍在廊上疾走,對劉子齊的呼喊置若罔聞。她狹窄的長裙過於絆腳,怎麼也走不快——這道長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輩子!一氣之下,她停下來,俯身抓起裙角,從接縫處狠狠一撕,撕開一大幅,然後,她揚起馬靴,灑開大步,霍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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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海路,昔日的霞飛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蔭,枝影幢幢,林蔭之後的深宅大院,在夜色裏彷佛比白日塵封了更多的蒼茫人世、悲歡離合。

朱淋大鐵門亮一盞燈,老管家前來應了門,靈龍卻把送她回來的劉子齊甩在門外,一句話也沒說,拔足奔過深闊的庭院,奔過青石磚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親留下來的,像冷宮一般寂寞、陰森,春暖的風永遠吹不進來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緒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臉上的肌肉一點點的渙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牆那貴妃椅一撲,把一錦緞靠墊壓在胸口,喘著,洶洶喘著……在人前控製了一晚上的意誌力整個崩潰,滿臉都是滾滾而下的眼淚。

馬修要死了,馬修就要死了!又一個男人,以愛她為理由,以自戕為手段,把自己送上絕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們所有人,用愛這樣高壓的姿態來對待她!愛是痛苦的,愛是傷人的,愛是邪惡的,這是一個永遠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東西,難道沒有一個人懂得?

靈龍忍不住悲憤,出手一揮,把花梨幾上一隻琺琅座鍾掃下地,她趴在幾上痛哭起來。哦,她恨愛情,誰愛她,她就恨誰。

風慘淡地吹在木條玻璃窗上,引發一陣震波,靈族淒淒惻惻抬起頭……月光如煙映照在壁爐上方一幅畫上,寬銀框子嵌著她母親的肖像,她身著黃緞珠繡馬來王妃服,修長姣豔,一雙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淚。

她是靈龍的借鏡,至今從未忘記過,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靈龍便已賭誓,絕不踏上母親那條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紅極一時的女星,藝名傳播到美國,好萊塢派人接了她遠渡重洋去拍戲,在影城一待三個月。

一天趁拍戲的空檔,薛香芸夾雜在觀光客當中,片場四處——,逛到一處搭著馬-、水井、仙人掌,荒涼的西部片布景裏,突然有個人踉踉蹌蹌跌進她懷裏。

那是個高大黝黑的年輕男人,濃眉深目,貴族般古典挺俊的鼻子,但是額上有血跡,滿臉都是驚悸、風霜和疲倦的神色。他抓著香芸的雙臂,求懇道:

「幫幫我,小姐,幫幫我……有人追殺我!」

香芸是個極嬌弱依賴的女子,一生隻有別人照顧她,沒有她照顧別人的時候,然而這個倉皇求助的男人,卻不期然引發她一種母性的護衛心,她望著他那恐慌亂顫的眼神,那一霎決定:任定人都不能在她手上傷害他。

她把陌生人藏在片場直到入夜,然後偷渡回暫居的公寓。

那一夜,甚至尚且不知道這人的名姓、這人的來曆,便在一種氣氛、一種想象、一種叫做緣份的解釋下,薛香芸愛上了他。她用溫暖的嬌暖的嬌軀去安慰這受驚的男人,從那時候開始,把一生獻給他。

香芸正如所有陷入情網的女人,以為隻要是愛,在愛的名義下,就可以沒有理由,做一切奉獻,而在這樣的奉獻下,她會得到應有的幸福。

她一輩子堅持這樣的信念,然而她一輩子沒有得到幸福——隻有痛苦。

那男人是流亡的馬來王子,追殺他的是南洋島國的反對勢力。勞沙出世的時候,家族便失了勢,他做了十年的人質,在擔驚受怕中度過青少年時代。十七歲那年,宗族裏的長輩以一次突擊的行動,將默真營救出來,送往歐洲。

默真在海外流浪了十二年,居無定所。後來,他幾個叔伯終於聯合起來,與對手展開激烈的奪權鬥爭,漸漸地占了上風,豈知對方竟派出殺手,到海外狙殺勞漂皇族的子嗣,做為一種複仇。上個月,與默真同行的兩名堂兄弟在奧地利中槍身亡,默真驚狂到美國,殺手也接踵而至。

那日若不是香芸的援救,他絕無法活命。薛香芸收留了這位落難的王子,片子殺青之後,她索性留在美國,過起極度隱密的生活,為的是保護默真。

他們在驚險中度日,時時覺得恐怖,然而在愛裏譴綣,像天寒原凍中一對小鳥,緊緊相依而活,有一種絕望的甜蜜。後來香芸回憶,依然覺得這是她一生中最可資懷念的日子。

風雲終於轉變——一個深夜裏,一幫黧黑的馬來人破門而入,把默真從溫香軟玉的香芸懷裏拖了出來,默真自知這回劫數難逃,滿頭冷汗涔涔直流,跪地連聲的求饒。

然而那幫人卻把默真團團捧起,喜形於色,他們告訴他:

「勞沙家族勝利了,王子可以回國了!」

王子回國了,鬱鬱蒼蒼、草木龍蛇的南洋,他給它帶回一位國色天香的王妃。

本族得勢,蘇丹登基大典上,他站在代表皇家權威的金傘之下,恭看七皇叔坐上王位,他自己卻依舊戰戰兢兢感受到別人的淫威,疑懼始終是他命裏沉重的負擔,而香芸的美,是那負擔之上更大的壓力。

王子的宮庭來客盈門,全慕了王妃的美名而來,其中不乏本族掌權的顯貴,在默真心目中,是握有左右他生命的人,他讓風華絕代的王妃陪侍他們。

水宮裏月夜清涼,椰子樹搖曳成想念的影子。香芸王妃換上馬來傳統服裝,環佩叮當,出來見客,銀藍色的上衫繡著纖巧的花朵,金紅色曳地的莎籠彩繪出豔灼灼的一座南洋花園,蛾眉朱唇的中國美人在那兒落地生了根。她為貴客奉上用水晶杯盛的生剖椰汁,皓腕上的翡翠鐲子和金環撞出清脆的聲音。

貴客情不自禁握住王妃的手。

恐懼啃噬默真的心,妒恨又把那顆心再啃噬一遍,客人走後,他載香芸毒打到不支,然後把她抱在懷裏哭訴:

「我愛-!我怕失去-!」

香芸的愛情支持她相信他,並且原諒他。一遍又一遍,成了一種宿命。除了原諒,她不能做什麼,而默真除了被原諒,也不能做什麼。

直到他開始蓄妾,搜羅情婦,有這裏他得到重大的領悟,他不怕失去的東西,就不會給他帶來痛苦——像香芸以外的許許多多的女人。

這樣的信念麻痹了他,他過了好一陣子心安的日子。到了隔年的春天,香芸怯喜地把有了身孕的消息告訴他。

矛盾,在默真臉上交織出特殊的神情,他內心湧現一種原始的、男性創造者的喜悅,他想擁抱他的妻,想嚐試那種真誠、快樂的笑意。

可是香芸背倚著花亭的柚木雕柱,站在那兒,手兒輕顫撫著小腹,花色繁麗的莎籠把微隆的小腹掩下去了,她望著他的那眼神,還是脈脈含著柔情,然而美豔的臉籠著一抹憂傷;提醒默真他自己的悲哀。

一個最挫折的男人,變得沒有情意。默真離開王宮,流連在外,對懷孕的王妃不聞不問。

宮中的侍仆在默真一名情婦的香閨尋到他時,他恍惚還以為自己隻是醉了一場酒,才過了一夜,可是侍仆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