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臨盆了,請王子快回宮。」
他趕回去,酒意醺得脖臉烘烘地發熱,他的雙眼也熱了,低頭凝視懷裏金綠繈褓的嬰兒,熱淚一顆一顆淌落在那張眉目玲瓏的小臉上。
多像她的母親嗬,這美麗的……
默真猛抬頭問道:「是個男孩吧?」
「是個小公主,主人。」
他整個人的熱度,倏然間消失,命運在他身體裏麵嘿嘿冷笑…:-賜給他人間最好的,然後讓他為此一樣一樣受盡折磨。
他的王位,他的身世,他的美妻,現在……是這個一出世就具有驚才絕豔之姿的小女兒,這個和她母親同樣,是他絕對保護不了,也割舍不掉的稀世珍寶。
「拿我寶劍來,我要把這個小禍胎殺了!」默真狂吼,鬢角的筋脈都綻露出來。
王妃披頭散發地翻下床,赤腳衝進書房,取下寶劍,架在自己皓白的頸子。
「先殺了我——她再跟我走。」她嘶聲道,顫抖得幾乎掌不住那把劍。
這是香芸僅見的一次,和默真對峙如仇敵。
默真撂下嬰兒,第二次離開王宮。
在靈龍的生命裏,「父親」這個席位是空的,她對他最實際的認識,就僅限於瞻仰懸在大廳那幅雕框油彩的王子肖像……宏偉是夠宏偉的了,卻不親切。
她長到有大人的腿那麼高的時候,首次與她父親麵對麵的接觸,就發生不愉快。當時她獨自在花園的沙地玩耍,毅然地把許多小椰果、小石子、凋落在地的木槿和杜鵑的花瓣,一一塞進水藍小紗裙的口袋裏。
一個高大的男人在棕櫚樹下,拿奇異的眼光看她。
壞就壞在他打斷了她勤奮的工作,他把她強行抱起來時,她像隻憤怒的小野獸,掙紮嘶叫,他也生氣了,越發不放手,她狠狠咬了他的大手一口,然後跑掉了。
她高興又憂傷的母親,無論如何也沒法子哄她再接近她父親一步。
這是父女倆第一次不歡而散。以後還有許多次。後來漸漸問題集中在她母親身上。
靈龍的母親在苦寂哀怨的宮廷生活裏,聞出了一點麻煩。她身邊出現一位同情者,默真的表弟,馬哈裏。
馬哈裏擅長經營管理,默真的財富日益龐大,許多當年被侵吞的產業,紛紛回到他名下,大片的橡膠園、木料場、錫、金礦場和油田,皆委由馬哈裏打點。
馬哈裏的辦公室就設在宮廷,他是結實爽快的男人,見識多廣,對於電影藝術頗能侃侃而談,對中國的風土也略有認識,香芸和他能夠談上幾句話,享受一點小自在——她的痛苦是無人能解的了,但是現在她有了一筆小小的友誼。
風聲吹進默真耳裏,卻又兩樣了,他們說王妃和馬總管相處得過於親密,白天馬總管陪王妃去選購銀器首飾,晚上在花台水榭,馬總管親自為王妃剝紅毛丹。
默真氣得在衝下情婦那棟華麗的高腳屋時,摔壞了腿。他休養了一個月,火氣冷凝下來。他不能找馬哈裏報複,很多事情他仰賴馬哈裏,不單單是偌大龐雜的產業管理,外頭的人脈,權貴的籠絡,樣樣靠馬哈裏在奔走拉攏。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宮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讓他無法忍受。香芸很久沒有見到丈夫了,來不及反應,默真便一箭步搶過來,粗暴地抓起她——他對自己憤恨與不滿,但是他向別人發泄。
靈龍正在母親的寢宮玩,女侍預備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爛熟的雞粥,且不要忘了,澆上一點蝦醬。前一刻,生命還是美好的,然後她驚駭地看見母親被拖進來,推到紅色的床塌,地板上全是從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漬。
「不要,默真,不要這樣……」
那男人打了她一個耳光,赭紅著臉咬牙道:
「-耐不住寂寞了,是嗎?-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當成妓女,像這樣——」
他落石一樣蠻橫壓到她身上。靈龍衝過去,抱住那惡棍的腳,齜開牙齒啃咬他。她用她五歲的、所有的力氣救她母親。可是那隻腳狠狠一踹,把她踹丟在地板上,她碰著了腦勺,迷迷糊糊暈過去……
靈龍醒來時,是在母親的懷裏,母親把她圍在胸前的一件蠟染小花布兜都哭濕了。她拚命向女兒道歉,好象做錯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抽噎得氣都喘不過來,還是堅決要解釋。「他愛-,寶寶……他愛-,也愛媽媽。」
這就是了,靈龍頭一次領略到的愛——他愛-,他向-施暴。
日後三番兩次她都見識到這樣的愛,驚心動魄的場麵。馬來王宮裏,男人的威勢,女人的萎弱……靈龍所受的愛的教育,刀一樣的一條一條劃在她心上。
她母親口口聲聲嘴裏說的愛,她依賴得那麼深,以至於縱然受它踐踏,沒有它她也很難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馬哈裏仍留在宮中,但是重重的建築把他們隔開來。濃豔得化不開的熱帶陽光,日日依然穿過花闌幹,然而王妃的寢宮裏,永遠像是結了薄霜的,那種清寒的早晨。美麗如花的王妃臉上,也近於呆癡了。
這一切,靈龍還來不及了解,就產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滿高度的緊張和焦慮感,為了保護母親和她自己,她總是在嚴陣以待,她和那個名叫做「父親」,卻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開許多鬥爭,一看見他,就對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親,她立刻撲過去,凶悍得像隻小黃蜂。
默真受不了在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敗,他命人捆綁她。靈龍放開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調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來。
他們把她驚天動地的小嘴巴用布團塞住,他們把她和她母親隔離,最後,他們把她送走,禁錮在皇城郊外的小宮室。
靈龍攻擊侍衛,把木雕娃娃擲向窗外,踢翻保母為她準備的洗澡水;她奮鬥,反抗,筋疲力盡……困著時候,汙穢的臉上都是淚水。
她三年沒見到母親,沒辦法跟她說一句話,通一個消息——這是她父親對她的懲罰。她在一種自己並不了解的動蕩、恐慌、孤獨和怨恨的情緒下,漸漸長大,她變成一個她自己並不了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麵的世界如何在變化,她同樣不了解……
不管默真過的是怎樣聲色犬馬的日子,那也僅限於個人生活,但是漸漸的,他有了更大的擴展。他的情婦有個兄弟,是當今得勢的郭納王公的親信,在情婦的慫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進了郭納王公的圈子。
「有這樣的靠山最實在,」情婦進言道,「隻要功夫下足了,還怕不給你保舉一個位子?一旦權力握上了手,何至於再有這種縮頭縮尾的日子!」
一番話說得默真血熱心動,果然即日起力爭上遊,在情婦兄弟指點下,全力巴結郭納王公,很有一點成績,不久就搞到了一個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嚐到甜頭,從此越發用心,專事鑽營。
郭納王公除關照默真的前程,也頻頻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風采過人,如果有那個機會接到夏宮來作客,做主人的就太榮幸了。」郭納王公撚著豐肥的唇上的一莖鬢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裝胡塗也好,是權欲熏心、昏-到家也好,馬哈裏可很清楚郭納心裏在打什麼主意,他暗暗發誓:不能讓默真把香芸送進狼口,有第一個郭納,就會有第二個郭納,這可憐善良的女人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靈龍九歲,在一個滂沱大雨的夜裏,保母緊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隻能為她係上一條頭巾。
「別出聲,快走……-母親在等。」
保母讓自己在外廳昏厥,引來警衛,她的女兒則領著靈龍,跑過側門,把她推上馬哈裏秘密派來的一部車裏。
那部車連夜把靈龍載到一座闃黑的私人機場,她隻見到馬哈裏,不見母親的影子。她質問:「媽媽在哪裏?」
馬哈裏慢慢把她轉向機棚,一個身著鼠灰長衣、頭披黑絲巾的女人瑟縮站在那兒。
靈龍簡直沒有辦法認出自己的母親——她成了一個身心極度孱弱的女人,處處有受折磨的痕跡,她瘦削得隻剩下一張蒼白的臉,輪廓還是在的,就因為她依然還美,讓人更感到那無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親淚漣漣把她抱住,她隻能木然站著,好象突然間變得很老……比她母親還要老。
後來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應從那時候起,就已經麻木了。
馬哈裏冒了極大的危險,偷偷把她們母女送回中國。香芸起初還不願走,近乎強迫的被上飛機,母女倆對馬哈裏倉卒的解釋,始終隻是一知半解。
母女倆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傳來島國內訌的傳聞,默真王子又卷入政爭之中,最後連馬哈裏都失去聯係,她們從此與馬來完全斷了線。但香芸的靈魂已是支離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愛縹緲的世界裏,沒有跟著回來。
精神完整的時候,她回憶她一生唯一一次的愛情,種種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時候,激動耗弱的流淚,但是她堅持說:
「他是愛我的,他一直都是愛我的!」
薛靈龍沒有辦法喚醒她的母親。她死在三年之後。而靈龍對於愛情,鑄下永遠厭-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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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下著雨,不知是夜裏的雨,還是夢裏的雨。
黑暗裏猝然而響的電話鈴聲,聽來特別的淩厲,使得轉側難眠的人更覺得驚魂。
靈龍抓起話筒,「喂」了一聲,聽出來有點喘,有點啞。
那一頭似乎還更急。「靈龍?」劉子齊壓著嗓子喊道,彷佛怕驚著她,卻又按捺不住。「靈龍……馬修死了。」
這一頭握住話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節一節的凍上來,僵化之後,變得沒有一點感覺。
「靈龍?-在聽嗎?」劉子齊半天等不到響應,問道,「-沒事吧?」
那邊微小的應了聲「嗯……」,人像在遙遠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著,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幹。
「劉子齊,」她從遠方回來了,用一種心平氣和的口吻說話,「明天你替我和田岡約個時間喝咖啡……我要和他談談到西藏的事。」
說完,她輕輕把電話掛斷。
夜太深,從天到地一片難以釋懷的死寂,把人壓著了,逃不出去。沒有救的痛苦會緊緊把人跟住,永遠沒有解脫的時候,永遠沒有,永遠沒有……
一陣哭嚎劃破淮海路的夜空,酸嘶得像把刀子,無邊無垠的刺向黑暗的那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