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顆心是黑暗的,因而沒有人看得穿,也就更難捉摸。一切決定之後,它說變就變了。
「我不去了。」靈龍斷決地一說,旋過身去,彷佛沒什麼多餘的可解釋這臨時的變卦。她身上是套俐落紮緊的墨綠車棉褲裝,滾金色緞邊,腳踏一雙馬皮色靴子——分明都準備好子。
田岡一郎愣在那裏。打從認識薛靈龍,他發愣的期間就比清醒的期間多。一回神,他趕緊過來,扶住靈龍的胳彎,殷切道:
「怎麼了?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呢?這一趟限時又限人,好不容易爭取到,又把-安插進來,不去太可惜了。」
他則裹著厚茸茸的毛大衣,冷空氣裏露出一張工整的日本臉,但是過分的陪笑,過分的熱誠和介意……隻要再加上那麼一點點死心眼,一個不小心,他就成了第二個馬修。
她躲了馬修那麼遠,隔了一個死的世界,沒有想到,活的世界還有另一個馬修,無數的馬修……她不能相信她永遠陷在這樣的糾纏裏。
田岡還在絮叨,力圖挽回靈龍的心意。「這是難得的機會,來到回藏,不到布達拉宮——」
靈龍頓然憎惡起來,甩了他的手,躁怒道:「管它是布達拉宮、白金漢宮,還是天上的廣寒宮——我說不去就不去,別再煩我了!」
站門邊上的劉子齊,猛向田岡使眼色,見他還杵在那兒,索性過來硬把他拉出去。靈龍動了氣,絕不要再去觸犯她。劉子齊就是這點識相,靈龍才願意和相處。而他對於靈龍,也因為懂得收放,所以他能活著到現在。
折騰這半天,采訪隊終於開車嘟嘟嚷嚷地走了。
靈龍側身在窗簾縫後,看車影遠走,房間寂靜,忽然惻惻生出一股落寞之感。自上海出發,飛抵拉薩,這數日始終是群人簇擁在她身邊,嫌煩歸嫌煩,她卻沒有胡思就想、心情不好的閑空,現下他們一去……
她嘩然一聲把簾子拉敞開來,從西藏飯店的窗口望出去,又藍又亮的天,豔閃閃的,笑嘻嘻的,快樂得像虛構的一張麵龐,向人逼過來……靈龍驚嚇似地倒退一步,心頭模模糊糊感到不自在。
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裏,她必須去找他們!
她抓過腰包和披巾,揚著一頭野亂的短發,衝出飯店,衝向路口……在最短的時間內迷了路。
急亂間,她當街把一名藏人的小馬板車攔下。「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她連聲喊著,指著二十公裏外都望得到的燦爛金頂,以跳上出租車的姿勢跳上板車。
那藏人什麼都不懂,但是一張白花花的美鈔飛進他懷裏,那張曝成紫黑色的高原的臉咧開笑容——他什麼都懂了。
這位臨時成軍的司機大兄把靈龍送到目的地,向她打躬一笑,頗有點銘謝惠顧的味道,然後匆忙走了。
什麼都不懂的命運降到靈龍上——她發現自己愕然麵對一片遼闊的石庭,四麵都是匍匐跪拜的信徒,滿身風塵,濁重的呼吸,額頭都磕出血了,一步步朝庭前一座輝煌的大寺拜去。
就算靈龍這輩子從沒到過西藏,她也知道這裏不是布達拉宮。她拉住路人打聽,才曉得到了大昭寺。
為什她的板車司機認為她該到大昭寺,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不過大昭寺四圍熱鬧著名的八角街,挑起了她的興趣,她一下變得隨和起來,開始沿街遊走。
這裏店鋪林立,都是白牆黑框,垂掛彩簾,俱有藏族風味的屋舍。滿街的攤販,有藏人、漢人、尼泊爾和印度各色人種,都不錯過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機會,他們賣骨董、供器、藥草、牛肉蔬菜、地毯布匹,甚至牙刷……什麼都有!你好象可以在這條街上辦完一生的必需品。
一個衣著鮮豔的邊區姑娘,胸前掛滿鬆耳石項鏈,站在街上兜售,靈龍趨前去看貨問價,姑娘仰臉天真地望著她道:
「這位小姐,-生得好美呀!一定有許多男士喜歡。」
靈龍聞言,卻把臉一沉,轉身走了。賣玉姑娘的恭維話戳著了她的痛處——美麗與迷戀,愛情與痛苦,結成惡性循環,絕無慶幸的道理。
這八角街原是環繞大昭寺的轉經路,朝拜的信徒全以順時針走向,繞圈子祈福。靈龍的心情一經轉折,就故意犯錯,偏偏要反向而行,和人對撞,一路上招致許多白眼。
受人厭惡,給她帶來一種新鮮的、冷血的愉快,她簡直想要大笑——討厭我吧!恨我吧!因為我絕不會愛你們,任何一個。
靈龍踅進大昭寺,寺內香煙繚繞,飄著緋工的霧,酥油燈日夜不斷,喇嘛燒柏枝,燃起一種比艾草還濃的香草……靈龍一上午處在急躁中,已經氣血衝動,此刻一聞那濃香,頓時感到頭昏而胸悶,蹣跚走了幾步,抬起頭,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著她,看著她,肅肅含笑,完全了解她的一切。
靈龍赫然一驚,踉蹌跑出大昭寺。
回到飯店這天晚上,靈龍就病倒了。
劉子齊找了人來診斷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見田岡發急地咕噥:
「頭昏,虛弱,想吐,呼吸困難……來了這些天了,怎麼才起高原反應?」
她睡不穩,作一連串噩夢……馬來王宮雕在木闌幹上,金漆的鬼頭;心照不宣的菩薩的笑臉;馬修,還有馬修,發濁的眼珠子,就要斷氣了……
她汗淋淋的驚醒。病了兩天,劉子齊弄來一味藏藥,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紅的丸子,服藥的方式很玄,得用紅布蓋丸子,清晨服下。
也許是珍珠七十奏了效,靈龍漸有好轉。第三天,她已經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誤,田岡命人做好所有準備。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車,三部卡車,載滿汽油、糧食、帳篷和醫藥,轟轟烈烈出發了。
喜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進入雨季,雅魯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們向西行,距離目的地岡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裏。
此去千山萬壑,路極其的顛簸。靈龍大部分時間歪在車上假寐,偶一睜眼,看到的便是遠處龐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條曲折不斷的黑龍,而更高、更遠的天際,千萬年的冰峰,卻是晶豔的銀龍,跨騎在黑龍之上,黑白並行,不知是人隨著龍,或是龍隨著人,委蛇浩蕩地向前奔騰。
奔騰了數百裏,車過日喀則盆地,眾人都驚歎了起來——寶藍的天是底子,繪著綠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綠裏翻成了黃浪,阡陌旖旎相連,一番美貌,彷佛蒼莽高原在這裏做了嫵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犛牛和羊,他們拍攝一戶遊牧人家,進帳棚觀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過程。
「對遊牧人來說,這座犛牛皮製的帳棚,就是他們的天堂,」田岡一郎對著鏡頭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為燃料的犛牛糞,冒起陣陣濃煙,把一群工作人員熏得眼淚汪汪的,田岡在鏡頭前撐著,繼續微笑,假裝他是個淩波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