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薛靈龍離開上海的那天,他們葬了馬修。

吞服那種毒藥的,紀錄上從沒有一個救活過——新協醫院的大夫這麼慨歎。不知怎地,當朵麗絲佇立在馬修的大理石墓碑前,心所感覺的不是悲傷,而是痛心疾首。

馬修是她所能遇到最好的對象——他高大、英挺、出身名門,是個青年才俊,最可貴的是和她同文同種。像她們這種在中國的異種姑娘,本來就居於較尷尬的地位,-同中國男人認真的時候,他們反而顯得太瀟灑,有點分量的對象,一談到天長地久,他們立刻回頭老老實實找個本宗的女人論嫁娶,維持宗祀的純粹。

朵麗絲就算回到英國,也不見得能釣到個中上階級的男人,幾代以前,她家在英國就已經是個敗落戶,隔了百年,依舊是個敗落戶,何況她根本沒辦法回去。馬修活像從天上掉下來的寶,一切因他人在異鄉工作,太過寂寞的緣故,但是怎麼說當初他也實在愛過她的。

馬修迷上靈龍那時,朵麗絲嫉妒歸嫉妒,卻很識相的隱忍著——如果寒流會過去,那麼他的熱度也會過去,他們會如期結婚,她將隨夫返英,從此飛上枝頭,成為高貴的子爵夫人。

沒有人曉得,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的爭吵有多激烈,馬修喝得爛醉,朵麗絲對他尖叫,就算他離開她,靈龍也不可能要他——那個人胸中、眼裏根本沒有心肝,沒有別人!

她把一瓶殺蟲藥擲到馬修懷裏,冷笑說使出苦肉計,或許能收一點效果!那不過是個氣話,但是她衝出馬修的宿舍時,著實起了惡毒的念頭,咒他真喝了看藥死了幹淨!

她人生裏那麼多希望都沒有實現,獨獨這個得到徹底的成功。

馬修的一條命和她全部的人生希望,一起被那瓶殺蟲劑腐蝕掉了,她的美夢落了空,她好不容易銜在嘴裏的一朵金造的英國玫瑰,眼睜睜的看它化去,消失於無形。她的恨意鏤進肉裏,她整個心肝就像那瓶殺蟲劑一樣的毒辣……她要向一個人求償,向一個人討回公道。

薛靈龍!

正是此時此刻,神靈活現站在她眼前的這個人!

然而朵麗絲卻一副要當場昏厥過去的樣子,好象她也灌一瓶殺蟲劑在肚裏,她駭然看著眼前這個人……

身量高長,膚色略深,眉宇之間露出一分英氣,然而同樣那雙眼睛,一抹微蘊的藍光,那股冷傲,又讓人戰栗、又讓人銷魂的氣息;同樣那張嘴型,刀刻的線條,永遠是壞脾氣的強硬的抿著,把唇色都抿淡了,不知讓多少人想湊上去吻它。

朵麗絲從櫃台後方走出來,巍巍顫顫像彈簧上的娃娃,她有一種已經需要治療的瘋狂感覺,她肯定這個人是薛靈龍,就像她肯定他是個男人一樣!但是做完這兩個肯定,她就失去肯定能力,她啞聲問:

「薛靈龍,你……你到底怎麼了?」

「不是我!是這女孩——她心髒病發作!醫生到底在哪裏?」靈龍對跟前這麵色青蒼的白種女子咆哮,就算這女子是他一百年前的荷蘭籍曾曾祖母,這會兒他也沒有心情跟她相認!

朵麗絲被他的怒氣嚇得一震,她困難地咽了咽,一邊瞄他,一邊小心探身去看他懷裏的女孩,她身上一股香水味跟著蕩過去。他懷裏的女孩驀然掙動起來,雪白的小手抓著他的襯衫,急而模糊地說:

「香水味,靈龍,香水味……」

朵麗絲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顯然靈龍也不知道,但他低頭安慰她,用麵頰去摩挲她的臉。

「-忍耐一下,曼兒,我馬上替-找醫生。」

他臉上那種焦灼、疼惜和溫柔的神色,使得朵麗絲看呆了——不,這人不是薛靈龍,薛靈龍不會有這麼深切熾熱的感情!

馬上朵麗絲發現自己的錯誤——靈龍抬頭對她說:「她叫董曼兒,她是葛醫師的病人——如果葛醫師不出現,我三分鍾就可以讓這家醫院在江陰路上跨台!」他咬著有根像咬著鐵條,他的鼻腔虎虎生風,一雙眼睛噴著黑藍色的烈焰……他整個人迸發出熾熱深切的感情!

朵麗絲翻身往裏麵跑,像有一把火在她頭發上燒著。

三分鍾後,一名穿白袍的中年醫師跨入診療室,幹淨的窄長臉,戴玳瑁邊眼鏡,眉頭上兩道蒼老的深紋,好象他長期有著深刻,而不為人知的思考。

「董曼兒?」他一進門便不可思議的問,探首去看躺在小床上的病人,卻赫然倒退,像看到玻璃試管孵出來的怪胎,連聲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朵麗絲從未見過她的表姊夫像這樣失去冷靜,她跟他工作了這些年,他永遠是可惡的一副心平氣和的態度。這時坐在床邊,一直握住曼兒的手的靈龍,發火問道:

「你是醫師還是道士?你到底醫不醫病?」

葛醫師覷靈龍一眼,拿出聽診器伸入曼兒的衣內,一邊問她:

「曼兒,曼兒?我是葛醫師,-聽得到我說話嗎?」

曼兒半睜開眼,微弱地對他笑。「葛醫師……我沒有吃藥,我忘了來看病。」

葛醫師聽到震顫的心雜音,他替這女孩看了一輩子的病,對於她的情況理應了解,但是現在他卻完全不了解,他聽到的是個心髒病人的心跳聲,關鍵是——這是活著的人的現象!

聽診器在少女嬌脆的胸骨間移動,永遠心平氣和的葛醫師手卻抖了起來。董樂華夫婦出國前,他和他們談過話,夫婦倆哀慟欲絕,仍然無法接受他們所遭受的不幸。

葛醫師忍不住問:「曼兒,-爸媽呢?」

曼兒蹙眉閉眼,她話裏夾雜的喘息聲清晰可聞。「他們……到美國去了,大使館的……新工作。」

他卻像失去控製的失聲道:「可是-已經……-應該……」光亮的眼鏡後麵那雙眸子閃爍不穩。

「她的情況到底怎麼樣?」靈龍不耐地質問。

葛醫師張著嘴,看了看這個滿臉焦慮,雙目炯炯的年輕人,從頭到尾他的手一直沒有放開過曼兒。「我需要給她做進一步檢查,要照胸部X光,做心電圖……」

他收起聽診器,一邊往外走,一邊喊護士,在門口他卻一頭,回頭問靈龍:

「你是曼兒的什麼人?」

靈龍來不及回答,曼兒卻把他的手拉到胸口,保護他似的,雖然她已絕無保護的能力。「他……是我朋友。」

女孩的嗓音是微弱的,卻滿含著親愛與溫柔。朵麗絲在一旁觀望,眼底掠過一抹陰鬱的神色,沒有人知道她在咬牙,因為那牙咬得連她自己也沒有覺察。

來了兩名小護士把曼兒推走,靈龍跟上去的時候遭到攔阻。「你在外頭候一候,病人做檢查不方便。」

「我要陪她。」靈龍堅決地說。

醫師護士一定不肯,起了拉扯,他們不是拉不開靈龍,是拉不開曼兒,她的一隻手抓著靈龍,蒼白而有力,強扯都扯不掉。最後眾人無計可施,轉而大聲指責靈龍,像一切誣告者那樣理直氣壯。

「這是妨礙病人檢查,拖延治療,病人有個萬一,你能擔當負責嗎?」

靈龍彎身,用嘴唇輕觸曼兒汗濕冰涼的臉,對她婉轉而言:「我會在醫院等-,我不會走,絕不離開-……-做好了檢查,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曼兒合目躺在那兒,手慢慢鬆開來,一顆淚從眼角伶伶仃仃滾下來,滾入清秀的鬢間不見了。靈龍立在廊上,望著他們把她推走,感覺像與她遠別,心頭一片創痛。

他坐在醫院黑褐色的木條長椅上等待,右手把鬈曲的頭發抓過去,它們平順了點,過片刻左手又把頭發抓過去,它們又亂了。

隔這幾個月,他的頭發蓄長了,停留在頸間,狂野的頭發到了尾端忽然斯文起來,端端正正地向內卷,連頭發靈龍都有辦法叫它們聽話,朵麗絲心想,在一邊觀察他,發下是修長堅實的,男人的頸項,隱約可見脈博在那裏有力的跳動……

朵麗絲突然地覺得心亂,像水塘被攪得渾濁,事實上她的心也少有澄清的時候,尤其是薛靈龍在她生命裏出現之後。她悄無聲息靠近長椅,一隻手伸出來,手上鮮紅怵目的長指甲,修得尖削,刺入肉裏,能夠殺人似的……

他頸上的脈博在那裏跳動,朵麗絲的手向他接近,她還沒來得及碰到他的頸子……那堅實、教人著迷的頸子,她的手腕猛地就被一隻手給勒住,一雙黑裏帶藍的眼眸凜凜看著她。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靈龍說著,把她放開。

還是那種傲慢冷酷的口氣!朵麗絲揉著她的手腕,恨恨地想。她對著他雕像般冷肅的側麵看了半晌,然後問:「靈龍,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

他慢慢轉過臉來,用那雙暈藍的眸子瞧得朵麗絲發抖。白皮膚,綠眼睛,尖巧嫵媚的下巴,他承認她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

「就算我曾經認識-,現在我也忘了。」他淡然道。

「忘了?你忘了?」她像要尖叫似的冷笑。「那麼馬修呢?你把馬修也忘了嗎?」

靈龍蹙起濃眉。他即使蹙眉,也還是……還是那麼俊俏!朵麗絲絕望地想。

「誰是馬修?」

「一個愛你的人!」她真尖叫了,握住拳頭,長指甲戳著自己。「愛你愛到為你吞毒死了!他不是唯一一個,還有其它許多人葬送在你手裏,不死的也剩半條命,田岡呢?劉子齊呢?最新一批犧牲者,回到上海的時候個個像死人,你好大的本事,你是怎麼辦到的?這些你都忘了?」

靈龍覺得他的腦門一記一記的響,頭顱裏雷電交加,一張張臉孔,許多畫麵,從他眼前飛掠過去,然而不具意義,不具任何意義,隻讓他精神和軀體都受到極端的痛苦,他躍了起來,盲目地把朵麗絲揪到胸前,激烈地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