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假裏的一天下午五點多鍾,山子去郵電所看爸爸。
剛進了院子,就聽南邊石窩裏傳來一陣陣叮叮當當的鐵錘敲打鋼釺的聲響,一聽就是開石頭的。山子七八歲的工夫,家就在公社西邊的一個大院裏。娘和爸爸不讓山子去看開石頭,說那裏邊危險。一是怕他讓那些剛開出來的齜牙咧嘴的石頭磕著碰著;二是怕讓崖頭上邊掉下的石塊砸著;三是怕放炮時不知道躲閃,讓碎石傷著。但山子還是偷偷溜進那石窩裏邊玩過幾次,不過他是在開石頭的收工之後才進去的。
有一次,他進去之後,碰上了一個漢子和一個姑娘,那個姑娘長得挺俊俏的。他不知他們在裏邊幹什麼,以前也沒見過他們。那個漢子和姑娘見了他,挺驚慌,忙分得遠遠地。第二天一大早,山子去上學時,剛走到土坡下邊的棗樹林子裏,就見那個漢子站在那裏。漢子迎上來,叫了一聲:“山子兄弟!”又說,“昨天在石窩裏碰上我們的事,你可別對別人說啊!”山子點點頭。那漢子又說:“真的!我們什麼都沒幹。”山子又點點頭。後來,山子再也沒見過那個漢子和那個姑娘。
西天的晚霞已灑在石窩上邊了。
山子走了過去,見剛開出來的石塊在通道兩邊擺得滿滿的。石窩裏,還不時有壯漢背著石頭往外走。那些壯漢,光著曬得黑中透紫的上身,脖子上隻係了個厚厚的布墊背,彎著腰,駝著背上的石塊,一步一步,走得既沉重、又踏實。石頭背到外邊,便猛地往石堆上一扔。
石窩裏,石坡上,有幾個漢子在掄錘打釺。掄捶的漢子,光著黑紅的健壯的脊梁;扶釺的漢子,頭上戴了一頂細柳條編的帽子。掄捶的打一錘,扶釺的就往上提一下釺子,再轉一下釺的位置。掄錘的打得很準,那大錘掄圓了,看也不看,當的一聲,正砸在鋼釺的正中。山子很羨慕,就想,以後長大了,也練練打錘。
這時,隻聽一個男人喊:“收工了!準備放炮了,蓋好炮眼!”
於是,石窩中的叮當聲停了下來,掌釺的把鋼釺從打了半截的炮眼裏抽出來,拿一塊石片蓋上炮眼,然後往石窩外走。當一個扶釺的光著上身的小夥子轉過身來時,山子看清了,他居然是小學同學地蛋!
地蛋也看見了山子,高興地叫了一聲:“山子!”
山子走了過去,地蛋拎著一根長長的鋼釺,從石坡上下來了,說:“了不得,大學生回來了!”
那個打錘的漢子對地蛋說:“你要是好好念書,不也跟人家一樣上縣一中去了?”
地蛋嘿嘿地笑笑說:“咱地蛋不是個笨蛋嗎!”
山子瞅瞅他,比自己得高出一個半頭,完全是一個大小夥子了。腿長、胳膊長,脊梁胸膛曬得黑紅發亮,短短的頭發裏有不少石粉石屑,嘴唇上還長出了小胡子。穿了一條大抿腰的寬腿褲子,兩個褲腿挽起來,一個高,一個低。腳上穿了一雙自家做的千層底布鞋。
山子說:“你可以去考考農中,或是三中。”
地蛋說:“不考了!考也白搭!我天生就不是上學的材料,天生就是個下大力的!不像你,”他指指山下邊的郵電所營業室,“一家子都有文化。你天生就是個念書的。”
山子笑笑,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又想起來一件事:“你在這裏開石頭,一天多少錢?”
地蛋說:“沒錢,記工分。整勞力一天是十分,給我記七分。秋後,憑工分到大隊裏領口糧。”
這時,聽得山坡上有人大喊:“趕快離開!放炮了!”
山子忙和地蛋他們出了石窩,上了附近的一個山坡。
過了一會兒,隻見石窩裏冒出來一股青煙。接著,轟的一聲巨響,石窩中伴著煙塵飛起了一大片碎石塊,接著又嘩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走吧,夥計!好好學,爭取考上大學!”地蛋說。
這時,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突然鑽到兩個孩子中間,把山子嚇了一大跳。
“嗨,黑子!”
聽見山子叫它,黑子友好地衝他搖搖尾巴。
山子挺怕狗的,卻不怎麼怕黑子。
地蛋說:“打它那次咬了楊老師以後,我使根樹條子,狠狠地抽了它一頓,還把它攆到大門外邊,關上了大門。可它趴在門外邊,不叫不咬,就是不走。打那,它變得可老實了。見了生人,也不叫。”
黑子知道小主人在說它,坐在一邊,老老實實地聽著。
山子蹲下身子,抱抱黑子,摸摸它的頭、耳朵、脊背。黑子也親昵地往山子的肩膀上靠。
地蛋歎了一口氣:“楊老師不知道還上不上課。抽空,我想去看看他。他家在黃河北邊。”
“你去的工夫,叫上我。”
想到楊老師,山子和地蛋心情都有些沉重,或許是想著以前沒少作弄楊老師,覺得有些愧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