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己揚才”的人民詩人屈原(1 / 2)

聞一多

曆來解釋屈原自殺的動機者,可分三說。班固《離騷序》曰:“忿懟不容,沉江而死。”這可稱為泄忿說。《漁父》的作者曰:“寧赴常流而葬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手。”這可稱為潔身說。東漢以來,一般的意見漸漸注重屈原的忠的方麵,直到近人王樹枬提出屍諫二字,可算這派意見的極峰了。這可稱為憂國說。三說之中,泄忿最合事實,潔身也不悖情理,憂國則最不可信。然而偏是憂國說流傳最久,勢力最大。

一個曆史人物的偶像化的程度,往往是與時間成正比的,時間愈久,偶像化的程度愈深,而去事實也愈遠。在今天,我們習聞的屈原,已經變得和《離騷》的作者不能並立了。你若認定《離騷》,是這位屈原作的,你便永遠讀不懂《離騷》。你若能平心靜氣的把《離騷》讀懂了,又感覺《離騷》不像是這位屈原作的。你是被你自己的偶像崇拜的熱誠欺騙了。真正的屈原,漢人還能看得清楚。班固說:

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然數責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

這才真是《離騷》的作者,但去後世所謂忠君愛國的屈原是多麼遼遠!說屈原是為愛國而自殺的,說他的死是屍諫,不簡直是夢囈嗎?

一種價值觀念的發生,必有它的背景。是混亂的戰國末年的《漁父》的作者才特別看出,屈原的狷潔,是大一統的帝王下的順民才特別要把屈原擬想成一個忠臣。《莊子·刻意篇》曰:刻意尚意,離世異佶,高論怨講,為亢而已矣,此山穀之士,非(誹)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

選自《聞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標題為編者所加。聞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現代詩人、學者。

這大概即指屈原一流的人,所以以潔身來解釋屈原的死,是合乎情的。這一方麵與他的時代風氣正相合。但是,帝王**時代的忠的觀念,決不是戰國時屈原所能有的。伍子胥便是一個有力的反證。為了家仇,伍子胥是如何對待他的國和君,而他正是個楚國人。司馬遷曾經“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倒還沒有忘掉屈原的時代。

總之,忠臣的屈原是帝王**時代的產物,若拿這個觀念讀《離騷》,《離騷》是永遠談不通的。至於王懋竑的話若能成立,則後世所以能把屈原解成一個忠臣,或許還要歸咎於史公。《史記·屈原列傳》若不教屈原死在頃襄王的時代,則後人便無法從懷王客死於秦和屈原自殺兩件事之間看出因果關係來,因而便說屈原是為憂國而死的。

古今沒有第二個詩人像屈原那樣曾經被人民熱愛的。我說“曾經”,因為今天過著端午節的中國人民,知道屈原這樣一個人的實在太少,而知道《離騷》這篇文章的更有限。但這並不妨礙屈原是一個人民的詩人。我們也不否認端午這個節日,遠在屈原出世以前,已經存在,而它變為屈原的紀念日,又遠在屈原死去以後。也許正因如此,才足以證明屈原是一個真正的人民詩人。惟其端午是一個古老的節日,“和中國人民同樣的古老”,足見它和中國人民的生活如何不可分離,惟其中國人民願意把他們這樣一個重要的節日轉讓給屈原,足見屈原的人格,在他們生活中,起著如何重大的作用。也惟其遠在屈原死後,中國人民還要把他的名字,嵌進一個原來與他無關的節日裏,才足見人民的生活裏,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端午是一個人民的節日,屈原與端午的結合,便證明了過去屈原是與人民結合著的,也保證了未來屈原與人民還要永遠結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