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再讀這篇小文,還能感覺到我那時毫不掩飾的滿足和低調的驕傲,即使現在,我依然對自己的這方小小天地感到心滿意足。盡管由於受到空間尺度和財力等因素的局限,花影樓注定無法完全體現我的園林審美趣味,更無法和真正的園林同日而語,但它為我的生活帶來了更為抒情的意味。我終於明白我們的先人為什麼幾千年來對園居生活的熱望始終不減,因為這樣的生活的確可以讓人的身心得到深度的陶醉。
當我動筆寫這部小書的時候,迎來了入住花影樓以來的第二個春天。這個春天花影樓變得更有風韻了,粉牆黛瓦上有了風雨和日子的擦痕,石縫間萌出了青草和蒼苔,花草們也蓬勃了枝條,婀娜了身姿。仿佛這不是人工的山水,而是大自然本色的一隅。
寫累了,我仰在暖陽下打個小盹兒,迷迷糊糊中,隱隱覺出蜜蜂飛舞的聲音和鴿群掠過頭頂拍打翅膀的響動。陽光好像不是直射下來,它讓風給弄彎了。風摻和在陽光裏開始波浪般奔跑,樹葉就響起來,花兒和陽光的味道變得淡了許多。我覺得這方空間是我占有的天地間的一個份額,這裏的風雨陽光都是上天給我的專門配給,不再是公共的了。我感到自己混得不壞。
去年的秋天,中秋月圓,一家人便聚於庭中賞起月來。天空很幹淨,月光千裏,轉朱閣,低綺戶,廊柱的影子在地上爬行,階砌下秋蟲低吟,桂花猶有殘香。母親說好多年沒有機會賞月了,語氣很邈遠,眼前的情景都顯得有些不真實了。轉眼間離我最後一次同母親一起賞月,中間竟隔著三十年的光陰,真像是一個長長的夢。那時,母親多年輕啊。母親望著和她一樣衰老的月亮,喃喃地說,總能一家人一起賞月該有多好。
那一晚,我們在屬於自己的天空下欣賞著仿佛隻為我們而升起的月亮(而這座城市的人們多數都是在第二天才草草地瞟了一眼定格在報紙上的白玉盤),我的花影樓讓我重新續上了童年那遙遠而單純的日子。我像天地間的一棵草,毫無掛礙地沐浴著月光和清風,已然脫離了人世間無畏的傾軋與紛爭--我明白了那些在政治的激流中掙紮過的古代文人為什麼總樂於寄情山水了。蘇州的拙政園即是王獻臣為自己建造的避世樂園,園中有一敞軒,名“與誰同坐軒”,取東坡詞境:“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曆經宦海沉浮,閱盡世態炎涼,掏心的話還能與誰去說?他隻想邀明月清風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