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草堂茅屋前一座小橋的木欄杆上看水。水是春水,並不清澈,卻蘊含著春天躁動的情緒,興奮地晝夜奔跑。這是一汪好水,引自園外的浣花溪。在風景秀美的地方,溪水好像流連起來,甚或幹脆停下不走,擠擠擁擁,成為一池,或作一潭。而風景平淡處,溪水匆匆而過,腳步聲唏嘩作響。園子裏有一汪活水是難得的,成都的園林少有這樣的活水,活水會使園子也活起來,像愛喝水的女人,肌膚潤澤、水靈。蘇州的滄浪亭就是引了活水入園來,它的圍牆也是水做的。滄浪亭因水而靈秀嫵媚了,草堂也因水而靈秀嫵媚起來。
水是可以造景的,細細瘦瘦的一縷,蜿蜒著,溪邊隨意地扔幾塊山石,幾棵野花閑草垂到水麵,便是一景;寬闊水麵,或植睡蓮,或養蓮荷,紅鱗戲水,岸柳照影,又是一景。園林中的借景大約是有兩層意思的,一是可以將實實在在的景物因借過來,一是將虛無縹緲的東西因借過來。聲音是可以借的,水聲、風聲、鳥聲,還有蛙鳴與蟬唱都可以借來一用。美景可以訴諸視覺,也可以訴諸聽覺,甚至訴諸嗅覺的。齊白石有一幅很有名的畫叫做《蛙聲十裏出山泉》,蛙聲是畫不出來的,但畫麵的意境讓你仿佛聽到了悠揚的蛙鳴,這景更有了縱深感。花香也是景,它給人一種時序感,成為一個虛緲的大背景。這些都全方位地作用於人的感官,構成一幅立體的圖畫。這圖畫就是景。草堂的水聲是一幅聽得見的畫,看得見的景。
草堂是一座別致的園子,它既有簡陋清雅的鄉村院落,又有嚴整工穩的紀念祠堂,但它們被一條主線統一在了一起,那就是杜甫不朽的詩魂。緬懷,是飄蕩在這座園子裏一首悠遠的主題曲。如果說武侯祠是一部傳奇小說的話,草堂便是一首抒情的長詩。這是一座有詩意的園子,卻又洋溢著世俗的歡樂氣氛。草堂的紀念性建築群和任何一組紀念性建築一樣,照例是建在一條中軸線上的,進大門,過石橋,便是“大廨”,“大廨”是古代官員辦公的地方,但卻建成一座敞廳,體量不大,樸素而隨和,全然沒有板起麵孔的莊嚴。後麵是“詩史堂”,同樣平易謙遜,像杜甫的品格。再後麵是“柴門”和“工部祠”,“工部祠”的屋頂為硬山式,門廳並不寬大,左右是兩座船舫形建築“恰受航軒”和“水竹居”,圍成一個小小院落,像極了某個有一定經濟實力的普通人家的庭院。這組建築工藝上都不事雕琢和過分考究,牆和立柱多用黑色與白色,有四川民居的風味,讓人覺得親切。因為杜甫就是一介布衣,他生活在民眾當中,沒有身居廟堂的官氣,他在嚴武的幕府中隻做過小小的“檢校工部員外郎”,在朝最高也隻做到了“左拾遺”,他多數時間是我們隔壁好脾氣的杜大伯。
草堂建築群的東側是草堂寺,杜甫剛來成都的時候曾寄居於此。“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看來大家對他很是不錯。草堂建成後,杜甫和這些鄰居還時常走動。草堂通往寺院的路旁種滿了各種花草,杜甫在詩裏稱這條路為“花徑”,他們相互串門時大概都要經過這條“花徑”的。“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很有詩意的一條小徑,鮮花夾道,暗香縈回。但現在小徑旁卻豎起了兩道紅牆,不知是什麼朝代所建,這讓“花徑”意境頓失,讓我十分傷感。其實複製一條“花徑”是很容易的事,可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就沒有人肯花一點工夫去將那意境尋找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