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後人未必就真的不知道這是一個誤會,隻是他們更願意將錯就錯而已。薛濤生前住在那裏?死後葬於何處?是否在此汲水製箋?這些都一點也不重要了。人們要寄托的是對這位女詩人的崇敬之情,正如清人李堯棟所說,“登覽者勿泥其地焉”。若是太過較真,就真的煞風景了。
圍繞著薛濤井而建的那一組建築很是不錯,無論形製還是功能,都沒有重複的。主樓是錦江邊的崇麗閣,成都人常稱之為“望江樓”,是一座四層塔形高樓,有近30米高,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成都最高的標誌性建築。明清兩代,錦江水路極為繁忙,當那些順流而下的商船客舟行至九眼橋河段的時候,便可見到它巍峨的身影矗立岸邊,那些漂泊多日的人們心中便會升起回家的暖意。而那些遠行的人們也會在此與親友灑淚相別。這望江樓便逐漸變成了一個繁忙的碼頭,同時,這裏又是一段濯錦的優良水岸。錦江自古水清流緩,成都織錦業也極為發達,江中濯錦當為尋常風景。崇麗閣右側的那座船舫形兩層建築就名為“濯錦樓”,我見過許多船舫形建築,這座是最體態盈然的了。它的屋頂是卷棚式的,沒有脊,線條柔軟順滑,仿佛你的目光順著它的坡麵屋頂自下而上,會很容易地翻越過去,然後滑落到錦江的碧流裏去了。
崇麗閣和濯錦樓的瓦都很精致,還有色彩鮮麗的雕梁畫棟,顯出一種富貴之氣。一般私家園林的建築則要樸素得多,而皇家宮苑中卻到處都是這樣的建築。難怪,這些建築都是由一些地方官員主持修建的,當然有股官家氣息了。官家氣其實就是富貴氣。但它們的門窗和梁柱卻是民間的色彩,深醬色,幾近於黑。成都是道教的發祥地,道教的色彩就是黑色,於是它也影響了四川民居的色彩。道教文化是一種飄逸的文化,有一種仙氣。不知怎麼,我一看到這種色彩的古典建築就老覺得它會在某個煙雨迷蒙的清晨整個地飛起。再看它的翹角,那原本就是一種飛翔的姿勢。
崇麗閣右側的吟詩樓模樣很是特別,說它是樓,可上層卻是開敞式的,還有美人靠,完全像個榭,但哪有榭不臨水而跑到樓上去的?不,它是臨了水的,水是錦江,它又把底層的建築作為台基了。我一開始沒找到上二層的樓梯,正奇怪,見有人嬉笑著從側麵的假山上上去了,也跟著繞了過去。原來吟詩樓左側連有一條雙層的敞廊,短短的,僅有五六米。敞廊左端與一組鍾乳石壘起的假山相連,假山旁植疏竹數竿,一條石板蹬道順假山蜿蜒上行。這是一個很好的畫麵,我就抬腿入畫了。拾級而上,就到了敞廊的二層,再行數步,便上到吟詩樓的第二層了。在臨江的美人靠上坐下,俯瞰江麵,覺得這是很好的借景。在成都的園林中,大概隻有望江樓是可以遠借園外之景的。成都地勢太平了,圍牆一圍,大樹一裹,高樓一擋,空氣能見度又低,還有什麼“窗含西嶺千秋雪”呀?要說借景,隻有園外的高樓俯借園景的了,開發商以此為賣點,是發了大財的,園林卻吃了大虧。園外高遠的空間都讓那些高樓給占據了。但我能想象當年的情景,這裏一定能望得很遠,景致當然比現在悅目得多。無論崇麗閣、濯錦樓還是吟詩樓都是觀景賞月的極佳位置,想那月夜,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也,便會禁不住發出這樣的感歎:“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千古歲月,逝者如斯,一分一秒地,它們從江裏流走了。我想說幾句什麼,卻半句也說不出來。就去看樹。
望江樓的銀杏軀幹要兩人才能合抱,沒有一二百年成不了這樣的氣候。仲春了,銀杏的葉子長出來,老樹新枝,在早上的陽光下泛著綠光,那種美讓人一時犯暈。古人說“雕梁易構,古樹難成”,它們是園林的寶貝。一座園子沒有幾棵這樣的古樹就顯得資曆不夠。從園子裏經過的那些歲月好像都還活在那些樹上,它們就是那些鮮嫩的葉子,年年都從枝條上探出頭來,看世事滄桑……我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弄得深刻了,怎麼也逃不開那“歲月”兩個字。但逛園子,每吸一口氣都會吸到“歲月”,每走一步路也會踩到“歲月”,沒有歲月橫行霸道的園子橫豎是不順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