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雨生(柳存仁)一九四三年四月在上海創刊《風雨談》,倚仗太平印刷公司的雄厚財力,《風雨談》一出版便是一百五十六頁的三十二開本,更集結了一批南北名家如周作人、沈啟無、周越然、紀果庵、譚正璧、譚惟翰、予且、周黎庵、陶亢德、蘇青等人。蘇青的成名作《結婚十年》,便是在《風雨談》連載的。柳雨生與蘇青交往甚多。蘇青的《續結婚十年》中那個與女主人公親密無間的“秀美書生”潘子美的原型,據黃惲的考證,就是柳雨生黃惲《蘇青〈續結婚十年〉與人物原型對照表》,《萬象》第十一卷第六期,二九年六月。柳雨生也在《天地》寫過稿,《天地》第四期扉頁背麵就登過五個作家的照片,五顆星式的布局,張愛玲居中,左上角是柳雨生,右上角紀果庵,左下周班公,右下譚惟翰。張愛玲並沒有為《風雨談》寫過任何一篇稿子,倒是柳雨生在一九四四年十月《風雨談》第十五期寫了《說張愛玲》一文,其中雲:“尋思我國有過什麼時代出產過這樣的一位不庸俗的文士呢?在近年不是久矣沒有看到的麼?其作品所描寫的人們之生活,如以香港的華洋雜處的婦女們之私生活為背景的,其錦繡古玩,服裝華飾,一隻玉鐲,一瓶鼻煙,何一非承繼盛伯熙或潘伯瀛們的時代之所謂盛世的氛圍而來的呢?其言語、舉止、笑貌、嗚咽,以及其淒麗的沒落的環境,有什麼不可以為我們興悲或哀鬱的對象的呢?”而在《傾城之戀演出特刊》中柳雨生寫了《如果〈傾城之戀〉排了戲》評介道:“在此動蕩的時代環境裏而猶能見到如此精練圓熟的文字,未嚐不可說是一種非偶然的奇跡。”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十六日起在新光大戲院公演,柳雨生說:“她(案:張愛玲)送了我十七夜場的戲票。可是,我因為急於快睹,十六夜先偕友人石小姐同往一觀。”在十二月二十八日的上海《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柳雨生發表了《觀〈傾城之戀〉》,他說:“這戲無疑地仍舊不失為一九四四至四五年間的一出好戲——重頭的、生動的、有血肉的哀豔故事。”
平襟亞在《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文中回憶說:“她寫信給我的本旨,似乎要我替她出版一冊單行本短篇小說集。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她。”一九四三年八月《雜誌》的“文化報導”欄,有這樣的預告:“張愛玲之《香港傳奇》短篇小說集,將由中央書店出版。”柯靈在《遙寄張愛玲》中也回憶說:“不久我接到她的來信,據說平襟亞願意給她出一本小說集,承她信賴,向我征詢意見。”柯靈給張愛玲寄了一份中央書店的書目,中央書店當時是靠“一折八扣”起家的,言下之意,是要她婉謝垂青。而平襟亞在同年九月十五日的《海報》上,以“秋翁”之名,發表《張愛玲之創作》談到:“……繼以《心經》一稿投《萬象》,同時投函及予,曾數次約談,且以未刊稿三篇及已刊小說七篇,要求予代出單行本,複以紙貴如金箔,未成議。予將及另一篇長稿,退還愛玲,留下《琉璃瓦》一篇,備《萬象》登載。”《萬象》在一九四三年八月、九月刊出《心經》(一)、(二),十一月刊出《琉璃瓦》;一九四四年一月起則刊登連載小說,至六月連載六期就“腰斬”了。同年八月十五日張愛玲的小說集改由《雜誌》月刊社出版,大受歡迎,出版四天就再版,一時之間洛陽紙貴。八月十八、十九日平襟亞在《海報》上發表《記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鈿》,認為張愛玲寫時,多拿《萬象》一千元而不予供稿。學者蕭進認為稿費事件發生在五月份,而平襟亞直到八月份才提出,顯係因見到張愛玲的小說集大賣,一筆到手的生意泡了湯,因此遷怒於張愛玲,於是隻有借助一千元灰鈿事件來做文章,不僅在小報上大罵張愛玲“生意眼”、“市儈”,還把張愛玲給他的私人信件公之於眾,譏諷張愛玲所謂的“貴族身份”,實在有失風範!
張愛玲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十日發表在《雜誌》的《詩與胡說》中說:“我想起路易士。第一次看見他的詩,是在雜誌的‘每月文摘’裏的《散步的魚》,那倒不是胡話,不過太做作了一點。小報上逐日笑他的時候,我也跟著笑,笑了許多天,在這些事上,我比小報還要全無心肝……”張愛玲又說後來讀到了路易士的好詩,也就容忍了他“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她認為“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樣的潔淨,淒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沒有時間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一日,上海《東方日報》有一則小方塊,標題是《張愛玲讚美路易士》,雲路易士的詩既蒙當紅女作家讚美,必定是好的,可惜自己看不懂:“近代新詩的進步,大概就是在令人難懂上麵出顏色,張女士能懂得而加以讚美,此所以能成就女作家也夫?”
桑弧原名李培林(一九一六~二四),一九三三年肄業於滬江大學新聞係,曾任中國實業銀行職員。後來因得識著名導演朱石麟,在朱的鼓勵下從事劇本寫作。他起初寫的三個劇本、《洞房花燭夜》、《人約黃昏後》,均由朱石麟先後搬上銀幕。一九四四年夏到一九四五年初,在朱石麟及陸潔的支持下,桑弧自編自導了《教師萬歲》與《人海雙姝》。文華影片公司成立後,桑弧成為該公司第一位基本導演。桑弧是經柯靈介紹認識張愛玲的。《不了情》、《太太萬歲》,四十年代兩人合作的影片曾在上海灘名噪一時。一編一導珠聯璧合的搭配,轟動一時。桑弧與張愛玲之間的情事,一度充斥上海各大小報。緋聞並非空穴來風,《小團圓》最後一個出場的重要人物叫燕山,明眼人一看即知,此人乃桑弧無疑。《小團圓》細寫兩人的情事,更坐實了傳說。曾是上海電影製片廠離休老幹部的沈鵬年也說“龔之方曾主動想使桑弧與張愛玲締結秦晉之好。解放後,前輩夏衍同誌是上海市的文化主管,把桑弧吸收入上海電影製片廠任導演;把張愛玲吸收入劇本創作所任編劇,我親眼看到‘桑弧與張愛玲合影’的彩色照片——這在當時,市場上沒有彩色照片,隻有電影廠有此條件。”一九九五年一月我們在拍張愛玲的紀錄片時曾訪問過桑弧,他看著我們遞給他的張愛玲的照片時,他說“因為幾十年沒通音信了,我很難發表意見,我不準備談”,幾句話輕輕帶過,個中消息,令人難以索解。
《記張愛玲》一文其中有一段說:“她一貫地懶惰,還是什麼都‘我忘啦!’我記得有一次她欠交了一期作文,我催他,她說‘我——’我不等她說下去,便接著說‘——忘啦!’她笑笑,隔不多久,她交來一篇。我一看,卻就是的上半篇,原來她要把這一篇充兩期作文哩!所以最近在報上看到了平襟亞先生與張愛玲的一番‘灰鈿’交涉,我若有所悟,想起了充兩期作文的一樁公案,‘夫子’不禁‘莞爾’了。”汪宏聲萬萬沒有想到,他這種玩笑似的聯想,正好進一步坐實了張愛玲可能多拿一千元而忘了的負麵形象。對“一千元錢灰鈿”這件事,張愛玲本不願多言,為不使自己尊重的國文老師汪宏聲甚至大眾誤解,她寫了一篇《不得不說的廢話》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出版的《語林》月刊加以申辯:“我替《萬象》寫。當時言明每月預付稿費一千元,陸續寫了六個月,我覺得這樣一期一期地趕,太逼促了,就沒有寫下去。此後秋翁先生就在《海報》上發表了《一千元的灰鈿》那篇文章,說我多拿了一個月的稿費。柯靈先生的好意,他想著我不是賴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時疏忽,所以寫了一篇文章在《海報》上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實了這件事。其實錯的地方是在還未起頭刊載的時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當麵交給我一張兩千元的支票,作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費。我說:‘講好了每月一千元,還是每月拿罷,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糧,使我很擔心。’於是他收回那張支票,另開了一張一千元的給我。但是不知為什麼帳簿上記下的還是兩千元。”
李君維(筆名東方蝃),上世紀四十年代就有“男張愛玲”的稱號,一直被認為是張派傳人,其實他隻比張愛玲小兩歲。李君維和炎櫻是上海聖約翰大學的同學,李君維說:“一時心血來潮,就請炎櫻作介前往訪張。某日我與現在的翻譯家董樂山一起如約登上這座公寓六樓,在她家的小客廳作客。這也是一間雅致脫俗的小客廳。張愛玲設茶招待,虧得炎櫻出口風趣,衝淡了初次見麵的陌生、窘迫感。張愛玲那天穿一件民初時行的大圓角緞襖,就像《秋海棠》劇中羅湘綺所穿的,就是下麵沒有係百褶裙。”盡管後來李君維想辦一刊物,擬請張愛玲寫稿,張愛玲當時正忙於寫《多少恨》,是否應允寫稿,未置可否。數日後,張愛玲請炎櫻轉交給他一便條,婉言相拒了。但他對張愛玲還是傾佩的,在同年十二月電影《太太萬歲》上演特刊上,李君維寫了《張愛玲的風氣》說:“她的風氣是一股潛流,在你生活裏澌澌地流著,流著,流過了手掌心成了一酌溫暖的泉水,而你手掌裏一直感到它的暖濕。”
袁殊原名袁學易,湖北蘄春人。三十年代在上海主編《文藝新聞》的左翼作家,中共秘密黨員。四十年代成為潛伏在汪偽政權內部的中共地下組織的主要成員之一,直接隸屬潘漢年領導。他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是所謂的“多麵間諜”,與國民黨中統、軍統和日本情報機關都有過密切關係。上海淪陷時期,一躍而成為江蘇省教育廳長,還主持一張報紙——《新中國報》,和一個刊物——《雜誌》。一九四四年三月,袁殊曾請一些在上海的作家到蘇州去玩,他在江蘇教育廳官邸拙政園盡了一份地主之誼。那次蘇州之遊,《雜誌》還特別做了“春遊蘇州”的專輯(第十二卷第六期),蘇青還寫了散文《蘇遊日記》,同遊的還有文載道(撰有《蘇台散策記》)、譚惟翰、予且、實齋、譚正璧、班公、錢公俠、吳嬰之、關露等多人,張愛玲借口感冒,婉拒了春遊蘇州的邀約。
張愛玲在“上海十年”(一九四三~一九五二)的時光裏,其實她和其他作家的交往,並不活絡,這跟她的孤僻個性有關。她和這些作家的關係,大都由於投稿而建立的,也可說是編輯與作者的關係。雖然後來和柯靈、蘇青等人,有進一步的交往,但較之有些作家的人際網絡,張愛玲顯得十分單薄。因之在這時期張愛玲的文章中,除了《我與蘇青》一文外,還找不出其他懷友的篇章。惟在最近出版的《小團圓》中,我們看到了一些陳跡殘影,雖然《小團圓》不是自傳,而是小說,但其中真實的成分還是很大。加上與她有過交往的作家的一些陳述,筆者試圖梳理張愛玲在這段期間與其他作家間的互動,甚至想進一步了解她和一些作家後來凶終隙末的原因。但由於資料的搜集,無法完整;觸及的層麵,無法全麵。至於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交往關係,談論者已經很多,故不在此論文之列。
張愛玲與《雜誌》的結緣早於《萬象》。一九四三年七月,張愛玲便有小說在《雜誌》刊出,直至一九四五年六月,是合作最久、投稿數量最多的刊物。據沈鵬年先生說:“……袁殊看到《紫羅蘭》發表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頓覺眼睛一亮,像在群馬中發現了驊騮。他便驅車靜安寺路常德路的公寓樓上,向這個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姑娘移樽就教。張愛玲當然不會知道,此人竟是共產黨員。張愛玲本來都是自己投稿的,這一次,《雜誌》創辦人卻來上門約稿了。是張愛玲在《雜誌》上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從此以後直至刊物停辦,《雜誌》上幾乎期期有她的文章。脫稿,袁殊他們連聲叫好。吳誠之與魯風決定把篇名套紅印上封麵,以示醒目。惲逸群主張和另一篇同樣具有吸引力的《杜月笙論》(案:作者署名劉洪,實際是惲逸群)並列刊出。……刊物還沒有出版,就先在《新中國報》、《晚報》和電台上大做廣告,使張愛玲的名字幾乎家喻戶曉。於是這期《雜誌》竟萬人爭閱,立刻搶購一空。張愛玲一成名,《雜誌》社立刻為她出版單行本。由於宣傳及時,初版四天售罄。在吳誠之與魯風同誌主持下,《雜誌》社特地舉行了‘集評茶會’。魯風原名劉祖澄,滬江大學新聞係畢業後在新光通訊社當記者,與袁殊相識後一直充當他的助手。由袁殊發展入黨。因此說,張愛玲的成名,最初是靠了中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苦心扶持所致。”
一九五年三月二十四日在《亦報》連載的前一天,桑弧就以“叔紅”的筆名發表《推薦梁京的小說》,他傾情禮讚:“我讀梁京新近所寫的,仿佛覺得他是在變了。我覺得他的文章比從前來得疏朗,也來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豔的色調。同時,在思想感情上,他也顯出比從前沉著而安穩,這是他的可喜的進步。”十天之後,有筆名“傳奇”的發表《梁京何人?》。此人故做神秘地猜測“梁京”是何人,要引起讀者的好奇,是深知宣傳的高手,從文中提到他夫人亦是藝文圈內人,娘家在杭州來判斷這對夫妻就是胡梯維、金素雯夫婦了。據魏紹昌文章說:“一九四六年七月,桑弧約我去石門一路旭東裏他的家裏宴會,同座的有柯靈、張愛玲、炎櫻、胡梯維、金素雯、管敏莉、唐大郎、龔之方等。”可見他們彼此早就熟識了。在連載期間,曾有“鬧了歸齊”一句,編者不懂去問唐大郎,唐大郎平常自詡多能聽得懂北方土話,卻也弄不清楚“歸齊”兩個字,隻得把小樣送去給張愛玲,問她看有沒有錯,張愛玲在小樣上批道:“歸齊”是北方話,沒有錯。(案:是“終了”的意思)為此學者陳子善說:“殊不知張愛玲雖然生在上海,長在香港,其祖籍乃河北豐潤,祖父張佩綸是滿清大臣,祖母是李鴻章之女,因此她對北方話也很熟悉,寫作時能夠信手拈來,恰到好處,難怪自詡懂得北方土語的唐大郎先生要自愧弗如。”連載完後的第二天,唐大郎就去看張愛玲,之後馬上登出《訪梁京》一文,告知讀者俟修訂好後,《亦報》馬上出單行本,而梁京也將再有新作刊登《亦報》。這“三劍客”一路護駕著“祖師奶奶”,可謂“有情有義”了。
張愛玲的初識周瘦鵑,由於周瘦鵑的識珠,造就了現代文學的一顆巨星的冉冉升起。這會麵的過程,周瘦鵑寫了《寫在〈紫羅蘭〉前頭》所謂“編者的話”,連同張愛玲的《沉香屑——第一爐香》一同刊在一九四三年五月的《紫羅蘭》複刊第二期上,其中寫的當為實情。張愛玲的《小團圓》中,有寫到“湯孤鶩”這個人,明眼人會猜得到他是周瘦鵑。《小團圓》是在兩人會麵的三四十年後寫的,並非實錄,而有著張愛玲的愛憎成分在裏麵。
一九四三年春天,張愛玲透過母親黃逸梵娘家的親戚,也是園藝家黃嶽淵的介紹,帶著兩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和《沉香屑——第二爐香》,去拜訪《紫羅蘭》雜誌的主編周瘦鵑。周瘦鵑讀後“深喜之”,決定馬上在剛複刊一個月的《紫羅蘭》第二期(五月號)刊出,然因篇幅所限,“兩爐香”分五期,到同年九月刊完。雖然在這之前張愛玲已開始賣文為生,但那是在《二十世紀》英文月刊,賣的是洋文。因此在《紫羅蘭》順利邁出第一步,對張愛玲而言,不啻是極大的鼓舞。從此張愛玲的作品像開了閘的水,源源不斷地發表在上海的主要雜誌上。在兩年的時間內,她發表短、中篇小說共十七篇,約二十六萬字;另外散文有四十二篇,約十五萬字。分別刊登於柯靈主編的《萬象》月刊、《新中國報》(社長袁殊)係統的《雜誌》月刊、女作家蘇青主編的《天地》月刊、周班公主編的《小天地》月刊、《新中國報》副刊“學藝”、胡蘭成創辦的《苦竹》月刊、周黎庵主編的《古今》半月刊和由一九四年三月在南京創刊,後來編輯部移到上海的《新東方》月刊。張愛玲快速地“占領”了上海灘幾乎所有最著名、最具影響力的雜誌,她成為名噪一時的女作家。而在一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起,張愛玲以“梁京”的筆名在《亦報》連載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邊寫邊登,直到一九五一年二月十一日登完。八個月後,張愛玲的另一中篇小說在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四日的《亦報》連載,直到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四日刊完。不同於的邊寫邊登,這次則是她全部寫好,再逐日刊登。同年七月,張愛玲持香港大學批準的申請複學證明,從廣州坐車經深圳赴香港,她離開上海,離開通俗刊物,離開小報,也離開她的“傳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