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木頭左臂顯然是被雕成了一個軍人的左臂,殘肢之上是鎧甲的紋路。偏將軍馬超對此感到了滿意——龐德果然明白他的心意。這隻左手嶙峋粗大,關節處的凸起猶如一顆一顆的門釘,手掌處那種木質新雕琢而成的粗糙感,恰似一張粗糲大手之上的老繭。木臂的斷口光滑齊整,沉香木漣漪般的年輪勻稱而新鮮,栩栩如生,宛如紅色的肉質包裹著白色的骨頭。
夕陽的光從帳外投射進來,從偏將軍馬超席地而坐的地方向外望去,世界窄窄地成為了一條逼仄的黃光。對著這道光,他舉起了手中的木臂,這隻木臂以那道光亮為背景,成為了一道黑色的剪影。
他虛起眼睛凝望著眼前的事物,將那根木臂舉在半空,緩緩地向自己的頭頂落下來。木手落在了他的頭頂,他可以感到有股暖意在一瞬間灌滿了肺腑。這隻手在他的發間摩挲著,繼而滑下來,撫在他的臉頰之上。他的臉向著這隻手依偎過去,不禁動情地喚了一聲:
“義父!”
這一刻,偏將軍馬超真的感覺到了義父韓遂的存在,他就在帳內,就在他的身邊,像他年幼時一樣,正以一隻粗糲的手撫慰著他。
馬韓兩家,實為手足。偏將軍馬超從未像此刻這般確信這樣的事實。
韓遂,字文約,金城人。光和元年,湟中、北地羌胡北宮伯玉、李文侯造反,劫持了邊允、韓約,擁立他們為主帥,殺死金城太守陳懿,割據一方。邊允、韓約改名邊章、韓遂。由此,“章、遂跋扈經年”。
此刻,於夕陽下,偏將軍馬超念及義父韓遂的舊事,忽生一種莫名的溫暖之感。這種溫暖來自他感同身受的經驗——那種被迫的分裂和身不由己的決絕。改名更姓,是天大的事情,韓遂改名,或是一種自我的決裂,自此他便以另一個人的麵目示人了。而以另一個人的麵目示人,個中況味,偏將軍馬超絕不陌生。他不由得發出一聲喟歎,想:這樣的一次更名,或者便已經預示出韓遂日後的種種行止了罷?
中平四年(187年),韓遂殺邊章、北宮伯玉、李文侯等人,部眾達到十幾萬——屠戮同道,這時候的韓文約,已經變成了一頭狼!正是在這一年,韓遂與馬騰相遇了。韓遂聚眾十萬進圍隴西,得到隴西太守李相和酒泉太守黃衍的響應。涼州刺史耿鄙率六郡之兵征討韓遂,行經狄道城,軍司馬馬騰發動兵變,殺死了耿鄙——弑主殺親,這同樣也是一頭狼!同類的兩個人一旦相遇,便開始了他們此生恩怨難盡的結盟。
他們拜為異姓兄弟,同鎮西涼,推舉漢陽豪強王國為主帥,進兵三輔,攻陳倉不下,士卒疲憊撤軍西歸,被皇甫嵩追擊大破,斬首萬餘,事後歸咎責任,二人於永漢元年(189年)殺了王國,劫持漢陽名士閻忠為首領,不久閻忠憤恨而死,馬騰、韓遂分領其眾,兩家的嫌隙便必然地露出了端倪。內訌隨之發生,西州叛軍就此分裂。至董卓入關,邀韓遂、馬騰等老冤家共謀山東。韓遂接受了董卓的招安,被封為鎮西將軍,遣還金城。同樣的狼性決定了他們的分分合合。在共同的利益麵前,兩家是最堅定的一對同盟者。興平元年,馬騰攻李傕,屯於金城的韓遂立即打著“說和”的名義率兵前來與馬騰聯合,後李傕與二人講和,任馬騰為安狄將軍,韓遂為安羌將軍;在各自的利益麵前,兩家又是最激烈的一對廝殺者。建安十三年,因部曲間的矛盾,馬騰率先攻擊韓遂,韓遂不肯示弱,合眾反撲,重創馬騰,殺馬騰妻、子,並把馬家驅逐出了涼州……
想到此,偏將軍馬超周身打了一個冷戰。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然而對於母親的追念卻並不是此刻令他顫抖的原因。令他為之顫抖的是,此刻,義父韓遂殺戮自己血親的舊債,居然沒有激起他絲毫的仇恨。
他枯坐在昏暗的軍帳之內,幽幽冥想。
為甚麼會如此?當然,馬韓兩家打斷骨頭連著筋,淵源太深——但,這能夠成為連殺母這樣的血仇都可以忽略不計的理由嗎?而事實的確如此,當父親馬騰入朝之後,由他統率部隊與韓遂這支身邊最大的隴上勢力打交道時,他的心中對之沒有絲毫的芥蒂。他始終不曾將韓家當做外人。“至多,是當成了一隻有疾的左臂罷!”偏將軍馬超再一次喟歎,“疼痛,卻依然是自己的肢體!”這便是狼與狼之間的情誼了。在他馬超與義父韓遂的意識裏,想必都清楚,他們此時真正的敵人是誰,麵對這個共同的敵人,他們之間所有的嫌隙,都有了天經地義被忽視的理由。
由此,他上一年發兵之際,幾乎是不假思索便采取了這樣的手段:在未得到韓遂的首肯之下,便聯合關隴的八部軍閥打著韓遂的旗幟反曹了。其時金城發生騷動,武威太守張猛殺了雍州刺史邯鄲商,韓遂主動上表平亂,正在外征戰。偏將軍馬超毫不動搖地確信,自己的這位義父一定會站在自己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