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兒子的傷情,偏將軍馬超毫不在意,這是戎馬之家的家風。他沉聲問道:
“你們跑到軍營裏來做甚麼?”
馬承搶先答道:
“岱叔叔說今晚軍營裏祭祀,我們來看熱鬧!”
“閉嘴!祭祀豈是熱鬧!”
馬承聳眉做了個怪臉。這又是一個有著氐族血統的孩子,在骨子裏,便帶著天成的顢頇。
“軍營裏沒有那麼多熱鬧可看。你們書讀得如何?”
偏將軍馬超並不如何在意兒女們的學業,馬家以軍功立世,對於讀書,從來不曾熱衷。此刻他不過是順嘴一問罷了。
“《潛夫論》已經讀到《救邊》了!”
回答的依然是馬承。
“喔,背來我聽。”
“這個……還是讓馬秋背吧,他除了吃飯背書,嘴就像被封住了一樣。”
馬承嬉笑起來,其他的幾個孩子也相互遞著眼色。
偏將軍馬超的臉轉向了馬秋。
馬秋正襟危坐,一張俊秀的臉上空無表情,似乎五官都已隱去,隻留著那道微弱的傷口。他並不和父親對視,但是依然領受了父親無言的吩咐,語調平淡地背誦道:
“羌虜背叛,始自涼、並,延及司隸,東禍趙、魏,西鈔蜀、漢,五州殘破,六郡削跡,周回千裏,野無孑遺。寇鈔禍害,晝夜不止,百姓滅沒,日月焦盡……”
偏將軍馬超剛剛平靜的心再一次起了漣漪。《潛夫論》為王符所作,這位“不欲彰顯其名”的名士,身為安定臨涇人,屢遭羌亂,對朝廷治羌問題便特別關注,多有論述。但這篇《救邊》卻很令偏將軍馬超反感。
他並不否認王符陳列的事實,有漢以來,涼州羌患的確不絕如縷。
自安帝永初元年(107年),羌胡反叛十餘年;順帝永和五年(136年)始,羌患又起;恒帝延熹二年(156年),羌患再起;兵連師老,致使漢廷府帑空竭,邊民死者不可勝數,並、涼二州遂至虛耗。近世中平元年(184年),北地先零羌因黃巾大亂,乃與湟中羌胡並起,攻下金城郡。地方豪強韓遂由此被推上了羌胡叛軍首領的位置,繼而揮師橫穿隴原,進逼三輔,一時天下震動。朝廷之上甚至有了收縮疆土、割棄涼州的建議。涼州乃天下要衝,國之藩衛,涼州人、議郎傅燮斥責提此謬論者該殺。然而涼州既已失控,其地鞭長莫及,至中平六年(189年)九月,隴西臨洮人董卓扶搖直上。這支軍閥中最強的一支勢力,竟也多為羌胡之人,將悍兵勇,海內莫敵。董卓廢立天子,荼毒洛陽、長安兩京,漢室之亂由此發端。中平四年(187年),馬騰殺涼州刺史耿鄙,隴西、漢陽、武都、金城、安定、北地等隴右六郡嘩變。如今偏將軍馬超亦是統帥著涼州的羌胡力量,在與朝廷對抗。
羌亂作為一股巨大的洪流,所到之處,其破壞性自不待言。隴右古稱秦地,其民或善稼穡,或擅放牧,所謂“故秦地天下三分之一,而人眾不過什三,然量其富居什”,是北方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地。羌人自古以放牧為能事,有漢以來,涼州素為朝廷馬場,一度牛羊被野,大馬馳騁,涼州之畜為天下饒。但這番繁盛景象,在一次次的兵燹之下蕩然無存。如今的涼州,號哭空城,野無青草,男寡耕稼之利,女乏機杼之饒,雖含生氣,實同枯朽……
這些,偏將軍馬超都曆曆在目,誠如王符所言:百姓滅沒,日月焦盡。令他反感和不快的,是《救邊》中行文的那種腔調——非“虜”既“寇”。天然的血緣足以使他排斥這樣的蔑稱。天下人都說他馬家父子與韓遂頡翥為寇,殘滅三輔,墾傷漢室。對於是不是“寇”,偏將軍馬超本已不放在心上。成王敗寇,他明白個中的道理。但他從骨子裏憎恨那種漢家優越的腔調。
王符是明白人,他知道涼州羌患的根由,知道羌胡之人亦是天地所生,亦會趨利避害,之所以動輒作亂,無外乎是因為州郡官吏“搜索剽奪”,使得百姓苦痛遭殃“甚於逢虜”,但王夫子腔調中那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戎狄誌態,不與華同”的優越感,通過非“虜”既“寇”,已經躍然紙上。王符所謂的“救邊”,在態度上已然是這樣的立場,那麼,“救邊”隻能是一句空話。羌患熾盛,誅之不盡,雖降複叛,“無邊亡國”這樣的局麵,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偏將軍馬超沉吟中,似乎找到了自身的某種價值,那就是,他仿佛突然意識到,自己如今即是那個被指為“虜寇”一族的代言人,若天意垂顧,他會為他們申冤辯屈,以成王敗寇的規則,逆轉這受辱的曆史。
由此,他也看出了自己與父親的不同。若論血統,父親馬騰身上羌人的血質比他的更多,但這個一時之雄,卻最終沒有抵擋住“漢家優越感”浩蕩的侵襲。父親馬騰是自卑的,他在骨子裏恥於自己身上那一半異族的血液。這樣,就可以解釋他應招赴京的根本原因了。官拜九卿之一的衛尉,高居漢家廟堂之上,隱去血液之中的異質,這也許是父親馬騰永遠的一個夢。為此,他甚至不惜犯險,明知那是曹操設下的囚籠,還是一頭鑽進了彀中——他倒在了自己的虛榮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