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帝這是在釋放著他自己的信號。而大將軍薑維卻隻能猜度這個信號的含義了。他再一次感到了這個蜀漢皇帝如水一般的氣質——令人不可捉摸,無從把握。
如果說,他便是蜀漢皇帝豢養著的死士,那麼,如今那個主人的意誌指向了哪裏?
“伯約,不要如此頹唐,我死之後,大將軍虛位以待,快輪上你了,隻是,對你而言,那不過又是一道枷鎖……”
自己在西峽招魂時於譫妄之中聽到的這句話,在大將軍薑維的耳中回旋起來。莫非,費禕的魂魄真的會一語成讖?
同時,朝廷來使那張陰晴不定的臉也浮現在了他的眼前。來使是一位宦官,就像所有的宦官一樣,他也有著一張麵具般的臉。麵對這種已經從性別上混淆了自己的人,你永遠會感到難以看透。他既不顯得傲慢,也不顯得恭敬;既不喜,也不怒。然而,正因為如此,才更加令人不安。大將軍薑維留其在鍾題逗留幾日,他卻不亢不卑地拒絕了。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大將軍薑維似乎看到了那個如今在蜀漢氣焰熏灼的人——黃皓。
黃皓,蜀漢的奉車都尉,卻也是一個閹人。昔日,蜀漢繼諸葛亮之後的第二代執政者董允在世時,上則正色匡主,下則威懾群佞,所以黃皓尚不敢過於囂張。延熙九年(246年)董允死後,在侍中陳祗的推薦下,黃皓成了中常侍,並得到皇帝劉禪的寵幸,官至奉車都尉,成為朝廷中實際上總攬朝政的人。甘陵王劉永憎惡黃皓,黃皓便在宮中大肆誹謗,於是皇帝劉禪十餘年不再接見自己的這個弟弟。黃皓的權勢,由此可見一斑。但是,大將軍薑維卻與這個當朝的權貴素來不睦。這裏麵沒有具體的嫌隙,卻幾乎是宿命使然。他們兩個人,一個主外,一個主內,一個是國家名義上的棟梁,一個卻實際上把持著國政,彼此敵視,便恰如天然的宿敵了。
而且,那個有著如水一般智慧的皇帝劉禪,也不會坐視這兩個人和睦的——誰能說,這種彼此掣肘乃至攻訐的局麵,就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甚至是他刻意製造出來的呢?
大將軍薑維對此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成都在他眼裏已是凶險之地,這凶險之地最令他緊張的,正是宦臣黃皓那雙時刻覬覦著他的眼睛。直覺告訴他,這才是他真正麵臨著的危險。這種危險是潛藏著的,就像一個閹人,是一種陰性的危險。它也是如水一般的,仿佛水麵之下叵測的漩渦。但奪人性命的,往往就是這水麵之下的暗流。
大將軍薑維不能夠確定,朝廷給予他的這個任命,是否與這股暗流有關。
“老將軍,你為何不回成都靜養,卻甘於隨軍落腳在鍾題這樣的荒僻之地?”
他這是在問車騎將軍夏侯霸。他想從這個境遇多少與自己有些相似的老將嘴裏,找到一些能夠幫助自己理順思路的啟發。
車騎將軍夏侯霸被他喊來,卻隻看他獨自把玩著那顆符節,在旁邊坐了一陣,不禁打起了盹。此刻被他的問話驚醒,伸手抹去唇角的涎水,直通通地回答道:
“去國之人,恨不能蒙著腦袋見人,哪裏還要往那熱鬧地方去?”
說罷,車騎將軍夏侯霸立刻想到眼前的大將軍薑維原來也是一個所謂的“去國之人”,自覺失悔,訕訕地又抹了一把胡子。
大將軍薑維點了點頭。他從這位老人的嘴裏,聽到了一條最樸素的真理,那便是,歸根究底,在蜀漢,他始終是一個“去國之人”。
大將軍薑維自嘲道:
“去歲鏖兵,陳泰奇兵疾行,必定是竭力越過了首陽山才到了狄道。首陽距我軍近在咫尺,你我卻沒有去做那伯夷、叔齊。”
大將軍薑維說的是先賢舊事。伯夷與叔齊,這兩個商末的“去國之人”恥食周粟,采薇充饑,便是餓死在了首陽山。言罷,他不禁順嘴吟哦道: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祖兮,命之衰矣!”
這是伯夷與叔齊在首相山上餓死之前所唱的《采薇歌》:登上那西山啊,采摘那裏的薇菜。以暴臣換暴君啊,竟認識不到那是錯誤。神農、虞、夏的太平盛世轉眼消失了,哪裏才是我們的歸宿?哎呀,隻有死啊,命運是這樣的不濟!
此時大將軍薑維隨口吟詠,自我揶揄的心卻被“我安適歸”與“命之衰矣”這樣的情緒覆蓋了。
伯夷與叔齊這二位古之賢人,奮乎百世之上,求仁而得仁,已經成了“舍生取義”的典範。如果要見賢思齊,大將軍薑維與眼前的車騎將軍夏侯霸,真的是要“恨不能蒙著腦袋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