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劉禪,真的像他表露出來的那樣,是一個弱君麼?
如果說,前期他的皇位依仗於諸葛亮的輔佐,那麼,諸葛亮迄今已離世近三十年,他卻依然在那把龍椅上坐得穩如泰山;他是這個時代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強大的曹魏已經更換了四個天子,而且皇權早已名存實亡,把持在了司馬氏一族的手裏,他卻依然牢牢地緊握著自己的權柄;他還沒有繼位的時候,丞相諸葛亮就讚歎他的智慧超過大家的預期;當他榮登大寶之後,諸葛亮以“相父”之名掌朝,出外征戰,還要派心腹董允為侍郎,統領宿衛親兵來監管他。在《前出師表》中,諸葛亮對他的口氣猶如一個嚴父在冷酷地調教不懂事的孩子。對這些,他卻都能夠寵辱不驚;當諸葛亮急於北伐的時候,他委婉地規勸:相父南征,遠涉艱難,方始回都,坐未安席,今又欲北征,恐勞神思。話說得宛如一個知冷知暖的孝子。一旦勸阻不下,他卻又會傾力支持;諸葛亮死後,他立刻廢除了丞相製,設立尚書令、大將軍和大司馬三職互相製衡,軍政事務分開,徹底解決了自己大權旁落的尷尬局麵……
凡此種種,細想一下,這個蜀漢的皇帝,識時務,明大局,的確是在以一種行雲流水般的智慧化解著一切的暴戾。他就是一條河流,是躺在這個時代裏的君王,就如同現在他擺給大將軍薑維的姿態。他不是一座山,並不去迎風挺立。他最善於的,是養晦自保和順勢而為。也許,他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強者?
在這一刻,大將軍薑維再一次拜倒在了這個蜀漢皇帝的麵前。他突然明白了,事關蜀漢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不會逃過這位蜀漢皇帝的耳目。這是他的天下,他會比任何人都耳聰目明。那麼,還何勞他人杞人憂天?但心中殘留的風聲依然敦促大將軍薑維說道:
“值此社稷危難之際,黃皓這些奸佞小人,將敗國家,請殺之!”
皇帝劉禪笑了,輕描淡寫地說:
“區區一個太監,不過是一個聽吆喝的,將軍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說罷,他輕輕拍打自己的腿麵,像是在隨著某種內心的律動而輕叩節拍。
隨著這種節拍,一個人影從假山後閃了出來。
這個人雲鬢高聳,體態婀娜。大將軍薑維抬眼之間,以為自己是看到了一位宮女。直到此人翩然跪在了他的麵前時,他才悚然地看出來,這個扮成女妝的人,曲線跌宕,濃飾鉛華,竟然便是那個黃皓。
黃皓的聲音也如同一個深閨裏的怨婦:
“將軍是蓋世的英勇,萬勿與我這樣一個刑餘之人過不去,我的性命在將軍的手裏不過是螻蟻一般,隻望將軍憐惜……”
說著,竟是嚶嚶地啜泣。
大將軍薑維怔忪地僵住。他除了厭棄,更是被眼前這種妖魔一般的場麵駭住了。如果麵對的是一座山,他會生出拔山的勇氣,但這座宮殿卻是一池變幻莫測的水,裏麵的人,建築,乃至器物,似乎全部都會出其不意地凝聚和揮發。你不知道他們的真實麵目,霧裏看花,便也沒有了直指要害的能力。
不是嗎?對於蜀漢最高權力的這種迷惘感,多年來都將他緊緊地包裹著。那時候,他跟隨諸葛丞相剛剛來到了這個王國,就為丞相與皇帝之間的關係而大惑不解。他想象不到,天地間還會有這樣一種微妙難解的君臣關係:他們是虛與委蛇的,又是赤誠相見的;他們是冷酷無情的,又是溫情脈脈的。一切都是陰柔的,就好像是蜀中盆地那種沉鬱的空氣。這種空氣和他自幼生長的隴右截然不同——在他的故鄉,長風萬裏,他所耳濡目染的,全是一股陽剛之氣……
“嗐。”皇帝劉禪像是在打著一聲又一聲奇怪的嗝。
“嗐,將軍退下罷,朕很困了。嗯,走的時候,記得把你的兵也帶走,成都的百姓都很膽小,不要驚擾了他們。”
“陛下……”
“怎麼,將軍不相信朕是一個有分寸的人麼?”
這一聲詰問就很嚴厲了。
隨著蜀漢皇帝音調的拔高,一隻碩大的黑貓嗖地從他身上蓋著的披風內竄了出來,淩空射出,從跪著的大將軍薑維的肩頭越過。除了那位斜倚著的蜀漢皇帝,所有人都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劉禪用一句貌似沒有頭尾的問話和一隻神出鬼沒的貓,回答了自己這個大將軍全部的問題。
他耷下了自己的眼簾。陽光穿過扶疏的花木灑落在他的身上,斑斑駁駁地閃動。他以這樣一副安適的睡姿說明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蜀漢的江山,蜀漢的未來,在他的胸中全都條分縷析,自有分寸。他是一個敢於讓皇宮都不設防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