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給費用,老夫隨手消盡,如是為足,不在多求,倒叫秘書令見笑了。不知閣下深夜光臨寒舍,有何賜教?”
郤正立刻收了笑意,說道:
“將軍引軍入都,已是犯了大忌,此刻還留在成都究是何意?”
大將軍薑維故作驚訝道:
“軍情緊急,老夫來不及安頓兵馬,想必皇上聖明,不會責怪罷?”
“郤正不請自來,隻是為蜀漢社稷著想,將軍若聽不進去,也便罷了。”
說著,秘書令已經起身欲走了。
“令先留步!老夫願聞其詳。”
“黃皓枝附葉連,早有以右大將軍閻宇取代將軍之意,如今即便皇上聖明,隻恐久居成都不去,將軍遲早便有禍事!”
郤正如此開誠布公,倒讓大將軍薑維感動了。
“那麼,老夫該何去何從?”
“走!”
“回漢中麼?”
“漢中隻怕是回不去了,朝廷已下旨命巴郡太守柳隱駐防漢中。”
“哦!漢中乃蜀魏前沿重鎮,我若不歸,必至空虛!”
“蜀漢以文治為先,武功尚在其後了。將軍不要再多想,眼下先領兵速去,尋相宜之地屯駐,隻要將軍無難,蜀漢總還保存著你這股實力。”
文治為先,武功尚在其後。郤正準確地說出了蜀漢朝廷為政的本質。這就是一種如水的國策。太平盛世,這種國策或許是上善之策,但逢此亂世,這種國策卻隻能導致社稷蕩覆。尤其,安內重於攘外,在這“文治”當中,權奸起伏,傾軋淩夷,又隱含了多少內部的自我耗損……
“令先,老夫有一問,不知是否妥當。”
“將軍請說。”
“若曹魏真有一天兵臨城下,打到了成都,依先生之見,我該作何打算?”
沉吟了許久,大將軍薑維還是問出了這個涉嫌大逆的問題。
郤正先是一愣,隨後,他給出的回答卻讓大將軍薑維更加呆愣了。
郤正麵不改色地說道:
“依令先之見,隻一個字——降!”
“不戰而降?!”
“是,魏軍若已經打到了成都,隻說明其勢已不可擋,其時若再困獸猶鬥,隻能使得生靈塗炭。”
“令先此言,老夫便可棄國之大義於不顧了麼?”
“令先敢問將軍,今日魏國還是曹姓天下麼?”
“曹魏朝廷司馬氏專權,已是天下盡知的事。”
“對了!所謂國者,無論蜀、魏,皆是假托一姓,然則實質上,國是天下蒼生的國,非曹氏之國,亦非劉氏之國。今曹魏勢不可擋,天下歸一,已是大勢。令先並不囿於蜀、魏之別。先主名備,今上名禪,誠如其名,先主備之,今上當禪與他人了……”
此番言論真的便是大逆不道了。大將軍薑維聞聽之下,卻並沒有震驚萬分,他隻是被郤正話中的一個觀念所擊中。
——國是天下蒼生的國,非曹氏之國,亦非劉氏之國。
隨著這句話,數十年來糾結著他這個“去國之人”肺腑的心結,似乎突然被打開了。
仇國
蜀景耀六年(263年)。農曆癸未。孟秋。遝中。
雖然已經入秋,遝中的夏糧卻依然青澀。這裏高寒而陰濕,就連四季的更迭都會慢一拍,春耕秋收,在這裏,總會延遲一步。時光仿佛被抻長了,讓人覺得遙遙無期。
大將軍薑維上一年從成都匆匆離去,與其說是重回前線盡職戍邊,毋寧說是懷著一顆戰兢之心遠走避禍。成都醞釀著的風暴,並不比曹魏從洛陽吹來的風聲和煦。他為自己的行止感到了失悔,一想到自己實質上依然如此耽憂著蜀漢的安危,他便有些訝然。原來,這個他所羈旅的國度,縱使給予了他百般的煎熬,卻仍是他心中要命的所在。再則,作為一個曆經錘煉、已是花甲之年的人,卻情緒失控、率性而為,這亦是他所不能原諒自己的。他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在一種幾乎是自我懲罰的心情之下,他將自己屯兵的去處選擇在了遝中。這塊荒蠻之地,比鄰羌水,南北峻拔的山嶺猶如鐵鉗一般將其緊緊挾持,儼然一塊上佳的流放之地。
在這裏,大將軍薑維才獲得了一些內心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