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關隱達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忽聽身後有人議論:“秘書是最容易學壞的。”

他頓時兩耳發熱,不敢回頭。不知這話是誰說的?最近陶凡剛出任西州地委書記,關隱達走出去就顯眼多了。他跟陶凡當秘書已快三年了,原先認識他的人卻並不多。

六年前,大學畢業臨分配,係主任王教授告訴關隱達,省委組織部來選人,看中他了。關隱達問是去幹什麼?王教授說上麵要筆杆子。王教授並沒有替自己賣人情的意思,隻是告訴他進了官場,該如何如何。王教授說,最要緊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詩人氣質。上麵看中你,就因為你發表過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寫官樣文章,不是要你去寫詩。關隱達雖是懵懂,卻也知道進官場隻怕是他最好的去向。隻是不太明白,詩與官場那麼不相融。古時的官員們可都會吟詩作賦,風雅得很啊。

六年間,關隱達見識了不少。他眼看著地委秘書長張兆林三七開的小分頭慢慢梳成了大背頭,就成了地委副書記。副秘書長吳明賢的頭發越來越稀疏,最後禿了頂,就熬成了地委秘書長。而原任地委書記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紅光滿麵,退下來沒多久,就腰躬背駝,雞皮鶴發了。關隱達自己呢?先幾年不怎麼走運,有人背地裏叫他書呆子。自從跟了陶凡當秘書,什麼都順暢了。

秘書的確是最容易學壞的!關隱達那天聽誰背後議論秘書,並不生氣,隻是沒來由地臉紅。似乎人家透過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壞來。盡管他並不覺得自己哪裏壞。他後來老琢磨那句話,越想越有道理。當了秘書,身邊圍著轉的人就多起來。有下麵部門和縣市的頭頭,有企業老板,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這些人貼著你,哄著你,給你些小便宜,心裏不一定就把你當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還有個意思,他隻能悶在心裏想想,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想當秘書的假如跟的領導是個混蛋,見的就盡是些蠅營狗苟的事,要保證不學壞就更難了。據說美國民間流行一句話:總統是靠不住的。關隱達套用這句話,暗自交待自己:領導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話最多隻是關隱達私下裏的幽默。別人並不這麼看。有種奇怪的病毒,叫做個人崇拜,無時無刻不在空氣中彌漫。官場的人們很容易感染上這種病毒,他們眼睛開始發花,誤認上司為神人。陶凡任地委書記後第三天,就在縣處以上幹部大會上作了個報告。題目聽上去很大氣,有**風格,叫《形勢與展望》。他沒叫秘書班子起草講稿,自己隨口講賴。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下麵掌聲不斷。事後地委辦又把陶凡的講話錄音整理了,發表在地委《內參》上。陶凡做報告的功夫了得,幹部直說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書記。

起初總有那麼些人,見著關隱達,就說他人好,不像張兆林的秘書孟維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誰。關隱達記住有句俗話:不是是非人,不聽是非話。他就說小孟其實人也不錯的。慢慢的就沒有誰在他麵前說孟維周的壞話了。關隱達不同別人說人是人非的,那樣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會惹麻煩。再說了,在他麵前說孟維周如何如何的人,背過頭去會不會又說他關隱達呢?當秘書的,千百雙眼睛盯著,總會讓人盯出些毛病來。孟維周才從大學畢業,就車前馬後地跟著張兆林跑,難免有些少年得誌的意思。有人看不慣,孟維周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關隱達麵前,孟維周還是很有分寸,言必稱關兄。畢竟關隱達是地委書記的秘書,而孟維周隻是副書記的秘書。

西州的老百姓說,從去年冬上開始,就盡是些怪事兒。都臘月底了,天還冷不下來。年輕姑娘高興,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著搖頭,說如今年輕人,什麼都不懂,隻顧著玩,眼看著災年要來,還蒙在鼓裏。黎南縣修公路,黎陽山先天挖開了,一夜間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說是修公路驚動了龍脈。上麵派地質隊的來看了,說是自然現象,沒什麼了不起的。還是有人不信,硬說要天下大亂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會好過的。

老百姓關心的事,官場卻不會在意。官場對氣候的變化越來越麻木,熱有空調,冷有暖氣。甚至對季節的變化也很漠然,農民春種秋收,自己忙去,用不著官員們瞎操心。他們便放心落意想大事,幹大事。今年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著種種凶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舍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隻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嚐試換換人。其實他們密切關注著官場人脈,巴望著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點兒什麼,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隻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麵,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地委秘書長雖說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在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幹起,至少要幹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委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陶凡和張兆林上頭有什麼人?官場上的人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準說你上頭有人。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麼特殊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