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著,就不見動靜了。從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著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麼也不說。他隻管自己份兒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後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隻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是做人幹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暄,見麵隻談工作。談元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著你。你就不好意思了,隻好陪著笑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麼吩咐,就叫聲小關,要麼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著他,怕他找不著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著,隻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後來陶凡竟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著。
閑著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有回吳明賢到單身樓去找人,隨意敲開關隱達房門。見關隱達正在狂書懷素體,就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麼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卻隻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後來吳明賢找他談話,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經事,別老想著當書法家,但關隱達仍是手癢,有空就想練幾筆。隻是不敢再讓領導看見他練字了。忽聽著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走了過來,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陶凡點頭不已。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撤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因為陶凡仍不肯題字。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凡高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麵來,兩人好說話。就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
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著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他想平時那麼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麼親切!關隱達平時隻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關隱達惡補書法理論,不是想在陶凡麵前去炫耀,的確是有了興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麵前談書法,再過十年都沒資格。
但也得盡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機劉平,就因為伺候過好幾位地委書記了,說不出的傲氣。首長司機好像都是這個脾氣。起初劉平對關隱達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從誰那裏開始的規矩,地委書記上下班,必須是司機同秘書一塊兒接送。其實地委領導的家離辦公室不遠,從山上抄近路,走過那條鵝卵石小徑,隻需幾分鍾。每天早上七點五十,劉平就在關隱達樓下使勁兒按喇叭。關隱達下樓略微遲了些,劉平就沉著臉。關隱達也不計較,心想司機嘛,就這個修養。
有天清早,關隱達吃完早飯,坐在房裏等候劉平的喇叭聲。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卻不見喇叭聲響起來。突然聽見敲門聲,有人喊道:“關科長,好了嗎?”
關隱達開了門,見是劉平,竟有些吃驚。“關科長好了?”
劉平又問。他一向叫關隱達小關的。
關隱達說:“好了,走吧。”
上了車,劉平說:“關科長,陶書記對你好器重啊。”
關隱達知道這可是不好謙虛的,總不能說陶書記不器重自己吧。就說:“陶書記很關心人,對你也不錯啊。”
劉平腦子簡單些,直說:“我跟過這麼多地委書記,就是怕陶書記。我跟著他兩年多了,他沒同我說過幾句話。”
關隱達笑道:“領導是不是關心人,不在於說多少話。”
劉平忙說:“關科長說的是。”
關隱達說:“劉平,別叫我科長,就叫隱達吧。”
劉平卻堅持要叫關科長,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的,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對關隱達的器重。他們弄不明白,嚴厲得幾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獨對關隱達很是隨和。有時候,陶凡正同關隱達有說有笑的,下麵的頭頭兒彙報工作來了,陶凡的臉色立即就冷了。人們便斷定,關隱達前程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