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漁村裏窮得要死，上麵卻派工作組下來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讓打魚，不準捉蝦，連揪下鍋爛也是犯資本主義錯誤。母親見我從城裏回來，一點腥氣都沒嚐著就要走，心裏很難受，便偷偷拐著筐子去海灘。她想，一個老太太就是犯了什麼主義也不能怎麼樣。沒想到不一會就被工作組用棍子趕回來，而且當場在礁石上把資本主義的筐子給砸個稀巴爛。我跑到海邊去把手腳劃出血道道的母親扶回來，難過得直想哭。可一進家門，母親競從衣襟裏掏出一球濕漉漉的下鍋爛。我握住帶有母親體溫的下鍋爛，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也許是心情所致，我含著淚花喝完一大碗下鍋爛後，不但沒覺出鮮味，反而感到有些苦。我想，下鍋爛真是通靈氣，人心苦，它也苦。
前幾年趕上寒流，冰雪遮天蓋地，正在飛湧的浪濤也突然被凍凝在半空，形成一道道固體的白色浪峰。我望著連天的冰雪，心裏猛然一動，下鍋爛凍完了吧？我跑向海邊，到處是一片銀白色的冰雪，確實什麼也沒有了。我撿起一塊卵石，使勁去砸冰碴。砸了好一會兒，陡然，在那堅硬的冰層裏，閃出一片淡淡的綠光。望著頑強向上伸展的葉片，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不難看出，它是在水中擺動漂浮時突然被凍住的，所以，還保持著輕柔的身姿。我急急忙忙地刨碎冰塊，盎然的綠色愈發鮮豔。我小心翼翼地捧出凝結下鍋爛的冰塊，細細觀賞著雪白冰麵上的僵硬葉片，猶似觀賞一塊遠古的植物化石。看到如此新鮮卻被凝固的生命，我仿佛第一次確切地明白了什麼是悲壯。
我以為下鍋爛被凍死了，隻是凍得太突然沒來得及枯黃而已。但第二天豔陽高照，冰雪消融時，下鍋爛競又在浪波裏翩翩起舞了。那綠色的小尖尖，像無數綠色的小手，隨著海浪的節奏拍打擊掌。
生命能這樣堅實和堅忍，使你感到沒有理由憂鬱和痛苦。
漁村一個長輩爺爺對我說，他小時候趕上一次大寒流，魚兒凍成了棍，牡蠣凍凸了蓋，蛤蜊凍碎了殼，海參凍成了冰蛋蛋。可下鍋爛沒事，這東西命大，越凍越興旺！
現在遼東半島沿海可肥了，不周說下鍋爛，就是鮮魚活蟹，海參鮑魚也多的是。賓館酒樓在海邊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富裕了的百姓，暴發了的大款，公款吃喝的官員和金發碧眼的洋人，飛機轟鳴、小車滾滾而來。餐桌上全是高檔高價的海珍，下鍋爛像野草一樣無人理睬。不知為什麼，我卻想那昔日在腳踩、浪砸、寒風肆虐中頑強生存並救了我們千千萬萬性命的下鍋爛。也許你吃過無數海參鮑魚乃至龍蝦，但你要是沒喝上一碗熱乎乎鮮溜溜的下鍋爛，那你這輩子算白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