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懺悔(1 / 1)

人類一思索,上帝就微笑:那麼人類一懺悔呢7我想。上帝大概能心領神會。

我曾經是一個殺生於浪濤叢裏的“海碰子”,憑著一口氣量,我騰波踏浪,潛進犬牙交錯的暗礁裏,捕殺海參、鮑魚、扇貝等大量的海珍品。雪亮的不鏽鋼魚槍在我手裏揮舞自如,幾乎是百分之百地射中黃魚、黑魚和牙鮃魚。槍尖穿透魚身時,淡藍色的水波裏立即蕩開粉紅的血花,這使我產生難以訴說的快感;在槍尖上掙紮的魚,甚至扭動出雜技表演式的花樣,讓我得到一種征服者的滿足。我一次又一次地潛進水下,像無聲的潛艇在暗礁叢裏穿行。我嘲笑在礁縫裏蠕動的海參,即使它們狡猾地噴射出腹中的胃腸,借用噴射時反作用的力量逃逸,也消除不了我的嘲笑。這種隻能欺騙魚類的伎倆,怎能逃出人的手心!牙鮃魚會在幾秒鍾之內把自己埋進沙土裏,偽裝得不露一絲痕跡,然而無論如何它的兩個小眼睛會在沙粒中閃爍;張牙舞爪的武士蟹盡管能橫行霸道,但這個“橫行”就使它無法快速擺脫捕捉。這些人類之外的生命如此笨拙,縱使被捕捉一千次一萬次也不會總結經驗,也永遠本能地重複第一次的伎倆,這使我莫明其妙,同時感激造物主破格賞賜人類以智慧。這種智慧使我成了大自然的殺手,並為能如此痛快地殺戮而自豪。更自豪的是,以此殺戮生活寫出的小說,還給我帶來比潛進浪濤裏還豐碩的收獲。

也許是我寫小說寫多了,也許是我有了孩子,也許是我年齡增長,當我從一個山狼海賊式的“海碰子”,徹底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作家時,我突然的對自己過去的行為不堪回首,而且一旦腦袋裏浮現過去刺殺海珍的畫麵就痛不欲生。

九十年代,我再度潛進遼東半島的浪濤裏,再次穿行於曾令我恐懼和欣喜的暗礁叢,我發現以往豐富多彩的水下世界,現在競變得空空如也。我仿佛漫遊在月球或火星的山穀裏,四周一片死寂。失去生命的礁石更加溝壑縱橫,儼然一張張皺紋密布的老臉,上麵刻滿了哀怨;各種顏色的塑料布,被浪花撕得像乞丐身上襤褸的衣衫,猶如古怪的幽靈在水波裏漂浮;海底下鋪著厚厚一層布滿灰塵的碎貝殼,那是白骨森森的萬人坑……無論我怎樣尋找,永遠的清冷似無形的利劍,不斷穿透我的身體我的心胸我的大腦,我感到我的炅魂在打哆嗦。

因為我曾是殺害這裏生命的一員幹將,我怕成千上萬海的鬼魂對我進行報複。動作穩沉的黑魚沒有了,略帶羞澀的黃魚沒有了,橘紅色的扇貝沒有了,珍貴的鮑魚簡直就像從來沒存在過!就連當年無處不在的,多得像石頭似的海膽,竟然也難覓蹤影。那種沒皮沒臉的皮匠魚(馬麵純),過去隻能是漚魚醬,做肥料,現在卻是擺在城裏高級飯店餐桌上的大菜。沒有魚的海還叫海嗎?浮出水麵我沮喪萬分,千頃浪濤形同虛設。

晚上我拎著女兒去海邊散步,我說二十多年前,這裏的礁石上有成千上萬的香蟹子在蠢蠢地爬動,隨便翻開一塊石頭,就會發現活蹦亂跳的小海馬崽子;帶魚像雪亮的刀片飛出水麵,鮐魚似炮彈般在浪花上奔馳;每當北風呼嘯的時候,藍色的海麵上便漂著無數個粉紅色的大珍珠,那是水母……女兒笑起來,說爸爸怪不得能當作家,原來會想象!我說這是實實在在的真事,女兒硬是搖晃著小腦袋,說那是童話。我隻好沉默地望著比我還沉默的海。

去年,整個渤海灣出現了紅潮,連我家門口的海灣裏也是血腥的一片。活到八十多歲的老漁人都目瞪口呆,他們從生下來的那一天就沒見過海會有這樣的顏色。今年,西部的風沙競能越過偌大的京津城廓,掠過浩淼的渤海灣,肆虐遼東半島濕潤的天空。

呼吸著幹燥的沙塵,我想起槍尖下抖動的魚,想起嬰兒般柔軟又嬰兒般蠕動的海參,想起把成千上萬鮮活生命變成屍體的該死的我的過去!原始森林消亡是地球肺葉的萎縮,海底的荒涼是地球腎髒的壞死。在大自然的生命毋體中,缺乏理性的人類就是癌細胞,得意洋洋地膨脹著,擴張著,自豪著,最終的結果就是與母體一起同歸於盡。

大自然是拳擊場上最老實的拳擊手,毫無遮擋地挨著人類的拳打腳踢,竟然沒有一聲呻吟。我們聲嘶力竭地喊了那麼多年與大自然做鬥爭,並自以為勝利。今天才大夢初醒,大自然這個對手要是倒下,將是整個拳擊場的坍塌!

幸運的是人類終於大夢初醒,終於知道所有的生命哪怕最微小的生命,也是人類賴以存在的親哥熱弟親姊熱妹!

西方的哲人說:人類一思索,上帝就微笑。那麼人類一懺悔呢?我想,上帝大概能心領神會。2000年7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