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又發現，原來岸邊卵石上也有點點油斑。而且一些帶油汙的小卵石已粘到我的遊泳褲和大腿上。更倒黴的是我用來刮身的貝殼上麵也有油，弄得我越刮越髒，尷尬極了。
老者道：“我這兒有汽油，過來清洗清洗。”
走過去我才吃驚地看清那老者是我當年的海碰子朋友。當年他又粗又壯，同現在清瘦的形象相比，判若兩人。但那精明的眼神卻和當年一樣灼灼地放光。我記得他的綽號叫老賊，因為他那灼亮的兩眼確實是賊一樣精明，無論海參海螺藏得多麼隱秘多麼巧妙，他一眼就看穿，水下決不走空。
老賊也認出我，說你不是去寫什麼書，發財大大的嗎？
我說寫書不掙錢，一個字幾分幾厘的，寫到死也發不了財。
老賊說那還幹個什麼勁，不如倒弄魚蝦，船一靠岸就來錢。
我說你怎麼不碰海了？
老賊驚異地瞥我：“你看不出？海完了！”
海完了，確實完了。我也跟著歎息。
我們都沉默不語，都在傷心地望著海。
我想到我寫的那些使我發跡的海的小說，那些洶湧的激流波濤，那些鋒利的魚槍魚刀，那些在槍尖上掙紮的魚類，那些在刀刃下扭動的海參，那些征服大海的豪言壯語，那些與大自然決戰到底的英雄氣概。我猛地意識到我曾是多麼愚昧無知，我是個麵目可憎的小醜。
我像個欠債者那樣怯怯地望著前麵的海。從表麵上看，大海還是老樣子，浩浩蕩蕩，鋪天蓋地，一道道浪花滾滾而來，撲向沙灘和岸礁，發出震撼世界的轟響；還是那樣一絲不苟地漲潮退潮，往返不息。
節奏轟響的濤聲漸漸使我由愧然到愕然進而敬佩起來。人類如此索取、折騰、鬥爭和征服，大海卻依然如故，不動聲色，我敬佩大自然的耐性與修養。
老賊打破了沉默，他說打魚的也不好過了。過去出門就有魚，現在船跑到海上多少天才能找到一點魚，一些大船已開到外國去找魚了。
——國外大洋裏的魚打光了怎麼辦？
——咱活不到那個時候。
——孩子呢？
——孩子也趕不上。
——孩子的孩子呢？
——想那麼遠幹什麼，怪不得人家說懂知識的毛病多！
我無言以對。
過一會兒，我認真地問老賊：“你想不想咱當海碰子那時的海？”
老賊斜了我一眼，沒吱聲。
我又重問。
老賊歎口氣：“想又有什麼用！……”
接著老賊告訴我，這些年他是一天天看著海完的。他說海裏的東西捉不光吃不完，關鍵是叫汙染給汙完的。
老賊那雙賊眼竟閃出柔和的光來。他說海剛汙染那陣，扇貝最先逃跑。扇貝那玩藝幹淨，必須生在流動的活水裏，所以最先受不了汙染。緊跟著逃跑的是鮑魚，鮑魚嬌貴，就像嬌小姐，聞一點油汙味就受不了。海參還能頂一氣，實在受不住就往礁縫沙土裏鑽，不過也扛不了多久就跑光了。海螺挺有能耐，頑強地堅持好長時間，直到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牡蠣最可憐，自己不會跑，隻有慢慢地在汙染中受折磨，先是像得了肥胖症似的暴長，個頭大得讓你害怕，而且蠣肉全是油味，誰也不敢吃，說是吃了得癌症。老海叔不信，照吃不誤，說海蠣子肥到這個程度，怎麼會不好吃！再說啦，舊社會撿垃圾箱裏的爛菜葉吃都沒得病，怕什麼！結果，沒多長時間，他肚子裏便長了瘤子，到醫院用刀割去又長出來，最後痛得沒白沒黑地叫喚，一直痛死了。
老賊點了一棵煙，盯著繚繞向上的煙氣卻不吸，似乎為老海叔哀悼。
海浪呼啦啦向岸上爬著，又刷啦啦她往回退。老賊說，蟹子這家夥厲害，能堅持到最後，你剛剛下海沒看到蟹子嗎？
我說什麼也沒看見。
老賊樂了，說你他媽的當作家時間長了，不懂海了。現在蟹子全在海底打洞，有的洞打得好幾米深，就像當年電影裏演的地道戰一樣，還沒等你靠近，它們早鑽洞了……
我說蟹子還能堅持多久？
老賊沉沉地說：“要是蟹子走了，海可就完了！”
我隨口問了一句：“那些海物都跑哪去了？”
老賊不在意地回答：“海這麼大，總有地方跑唄！”
我抬起頭，海確實大，蒼蒼茫茫地伸展到天際盡頭，融合於地球邊緣。
風開始在頭上呼嘯，海浪也一層層高揚起來，像一個人蕩起滿臉笑紋。海碰子都知道，海笑了是風暴的預兆。
老賊竟開了一句玩笑：“那不是笑紋，那是皺紋。”
我愣了一下，衝動地抓住他的手：“老賊，你要是寫小說，絕對比我強百倍！”
老賊笑道：“我要是能寫書，寫書的人可就不值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