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鋪的那個俄羅斯人下車了,我挺高興,因為我盼望會上來一個馬達姆(交夫)趕。餓羅斯女孩子特別大方熱情,在我穿掠各車廂時,發現別的包廂裏都有一個或兩個色彩鮮麗的馬達姆,使沉悶的包廂裏蕩溢著玫瑰色的熱鬧。為什麼我們車廂偏是清一色呢?上帝太不公平了。正當我想入非非之時,新上來的乘客登門了,做夢也想不到,是個麵目可憎的酒鬼。這家夥撲通一聲撞到包廂門框上,撞得如此厲害,我們差點以為是翻車或地震。但他繼續同門框拚命,驚動了半個車廂。後來我們才發現,原來這個酒鬼的雙眼已經被酒精燒紅,壓根就分不清門和門框的位置。有人推了他一下,他這才準確地撞進包廂。但隨之又“咚”的一聲撞剄鋼製的床幫上,聲音之響,令人以為他絕對地撞死了。誰知他不但不死,反而對我們狂吼起來。狂吼之時他擂鼓一樣地擂著車窗前的小桌,俄羅斯人的肉腸、大油、麵包和我的水果罐頭一起蹦跳翻滾。我發現兩個俄羅斯壯漢驚恐不已,大概醉漢狂吼的話語不尋常。不過,我對這兩個壯漢的膽怯心懷不滿,不就是個醉鬼嗎?怎麼會嚇成這個樣子!其實我早趁酒鬼的狂躁之時,試探著狠蹬了他幾下。這個酒鬼手裏還死死地攥著酒瓶子,我認真看了一眼,才知道那是96度的酒精,怪不得這家夥眼珠眼白喝得渾然一色,而且敢往死裏撞。相比之下,我們同胞那些酒鬼全是業餘水平。
當那個酒鬼嘩地撕開上衣,掏出錢包啪地一摔,盧布票子滿地滿床飛飄時,兩個俄羅斯人連看也不看,卻像釘子一樣盯在錢包裏掉出的一個身份證明上。接著兩個人競朝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一起奔出包廂。也許情況緊急使然,我竟然聽明白了這兩個俄羅斯人的恐懼,原來那個酒鬼是剛剛釋放出來的殺人犯。我愣了一下,但隨之就湧上來勇氣,這勇氣似乎還和為國爭光有點聯係。我比劃著說:我,你們倆,共三個人,與那個酒鬼相比是三比一,怕什麼!兩個俄羅斯人的眼光一亮,學著我的手勢重複比劃了一下,三個手指頭和一個手指頭——三比一,頓時也勇氣大增。我們英勇無比地回到包廂,卻發現酒鬼無影無蹤。說時遲那時快,我們迅速地將水果刀和瓶瓶罐罐收拾幹淨,所有能致傷的銳器一律藏好,其中一個俄羅斯人像技術員一樣,竟很快地把車窗前的小桌板拆卸下來。然後我們三個人閉上頂燈、床頭燈,備自老實躺好,嚴陣以待。
一切都靜得出奇,靜得隻剩下恐怖。陡然我覺得不對勁兒,陡然我覺得列車已停了好長時間,陡然我覺得我似乎失去什麼。這時,酒鬼突兀地出現在車廂門口,蠻橫地抵著門框。我坐起來,對麵床上的俄羅斯人暗中扯了我一把,我不管不顧地站起來,比醉鬼還醉鬼地衝出包廂,一直衝向車門。車門早已關閉,恰恰在我撲到玻璃窗前時,列車開動了,一束燈光移進來,我一看表是莫斯科時間20點整,也就是說莫斯科14點開出來的第二次特快已載著我奔馳了三天三夜零六個小時。也就是說它無論如何也到了貝加爾湖。古老的車站一晃而過接著就是黑暗。我死命地把臉貼上車窗玻璃,大大地瞪著雙眼,終於瞪出一片水光來。我的天哪,這分明是貝加爾湖!遠處一派蒼茫,憑借車窗的燈光可以看到水波直貼著車輪根處,列車確實是沿著湖邊奔跑。但我又絕望了,僅僅幾分鍾,一大片白樺林湧過來,接著就無休無止,貝加爾湖倏地消失了,任憑我睜裂眼角。
我恨死了每天必須從莫斯科14點出發的列車,乘這趟車你就別想在陽光高照下看到貝加爾湖;我恨死了俄羅斯酒鬼,否則我至少能下車掬一捧湖水。我知道我不太可能再有這樣的機會了,不可能再有六天六夜的毅力和勇氣了,相機裏還有整整十張底片,前麵還有三天三夜的漫長路程。貝加爾湖,你給我留下永遠的遺憾!
2003年1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