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世界虛假的時間太長了，要想真實一下還挺艱難的。
在學校開講座，一個同學站起來直率地問我：“你從工人當上作家，最明顯的感覺是什麼？”我立即隨口答道：“最明顯的感覺是坐在家裏不用去工廠上班了。特別是刮風或下雨的倒黴天氣，我往往就情不自禁地想，哈，我終於混到不用上班了！”台下的同學聽到我的回答，不僅哄堂大笑，有的還為我能這樣真實的回答而鼓掌。
由於我回答得坦率真實，講座一下子就掀起了**，有些同學就故意想方設法來難為我。他們問：“你看見地上有一元錢，會撿起來揣進自己的腰包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元錢太少了點吧？憑我這麼個大塊頭，彎下腰來撿一元錢，那我也太不值錢了！不過，要是一百元錢麼，我會歡天喜地地彎下腰去。問題是，還沒等我彎下腰，早就有比我靈巧的人，搶在我的前麵撲過去了！”這下子同學們更是狂熱，一個個提問得更踴躍起來，我當然也就更坦率和更真實地回答。講座完後，同學們擁上來，紛紛稱讚我，說他們過去聽報告都是聽套話、假話和廢話。
正當我被同學們表揚得樂不可支之時，卻有一個老師走上來，表情嚴肅地對我說：“你怎麼好這樣回答同學們的問題呢？你就是真的感到當作家不用上班，真的看到地上有錢彎下腰去撿，也不能這樣回答呀！”我問他那應該怎樣回答。他說：“你應該說你握慣了錘子的手，突然開始握筆，有些不適應，但想到無論拿錘子還是拿筆，都是為國家做貢獻……你應該說拾金不昧……”那個老師說了很多，也很動聽。最後他說，你要是像我這樣回答，才像個有水平的作家，而且還有教育意義。我隻得尷尬地點著頭。
還有一次我乘公共汽車，不知不覺地有一個人擠到我跟前，像看珍奇動物那樣地看我。我抬頭一瞧，原來這個人和我很熟，便向他打招呼。誰知他竟怯生生地問了我一句：“你是鄧剛嗎？”我說你開什麼玩笑，我不是鄧剛能是誰！他還是認真地看了我一陣子，才說：“你是鄧剛怎麼還乘公共汽車？”我說乘公共汽車便宜唄！他一聽大吃一驚，忙說你小點聲音，別讓旁邊人聽見笑話你。然後他就非常親切地在我耳邊開導我，說你完全可以說你是為了體驗生活或是你本來要乘出租車，但一下子來了公共汽車，偶然生那麼一次……下車後他還叮囑我，你是個作家，說話得講究點兒！我含含糊糊地點著頭，感謝他的好意，心裏卻悲哀地想，我們這個世界虛假的時間太長了，要想真實一下還挺艱難的。
還是乘公共汽車，我聽到一段母子對話。母親問孩子：“你昨天沒去參加勞動，怎麼對老師說的？”孩子回答：“我對老師說昨天跟媽媽、爸爸看電影了。”母親一下子火了：“你這個傻蛋！你怎麼會這麼說呢？”孩子瞪著大眼睛不解地問：“你們昨天不是帶我去看電影了嗎？”母親氣急敗壞地嗬斥著：“說你是個傻蛋你還真是個傻蛋，因為去看電影就不去勞動，老師能高興嗎？你要對老師說你昨天生病了！”孩子嚇得不敢吱聲。
我想，如此教育下去，這個孩子將來肯定不會成為傻蛋，但會不會成為壞蛋呢？
2000年7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