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人往往變得比動物還可悲可笑。
在物質極端匱乏的年代,人往往變得比動物還可悲可笑,為了一件今天看起來絕對是荒唐的小事,也能把生命賭上去。
因為我是一個政治上的“狗崽子”,卻冒天下之大不韙和黨員的女兒談情說愛,這簡直就是奇跡乃至絕跡!從鄰居們投來疑惑與嘲諷的目光中,我感到一種壓力。這種壓力使我愧疚不已,覺得對不起愛上我的姑娘。我痛不欲生朝思暮想,苦苦尋覓一個方法證明我這個人的質量,最後終於無可奈何地認識到,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在結婚這一天擺幾桌豐盛的酒菜,讓親朋好友和鄰居們大吃一頓,才能提高一點我的地位。
當時物質極端匱乏,酒、肉、煙、糖等食品在東北地區不亞於稀世之寶,必須托人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才能買到,想吃海參鮑魚無異於登天摘月。我說過,我是一個能憋著一口氣潛到海底的海碰子。對我來說,海參鮑魚絕對是小菜一碟。為此,我對我的婚禮宴席胸有成竹。可廚師對我說,宴席上最能“打人”的菜是紅燒海螺,海螺是大連人最愛吃的海鮮,當時的市場上不用說海螺,就是可憐的小魚小蝦也多年絕跡。我立即拍著胸脯說,隻要是海裏生長的東西,手到擒來。廚師說海螺必須是新鮮的,最好剛從海水裏拿出來就下鍋,肉才有彈性。我感到問題有點嚴峻,當時老百姓家裏壓根就沒有冰箱,再加上城市附近的海早已被人們捕捉“於枯”,甚至連海草也拔光喂雞鴨了,海螺要新鮮的幾乎是件要命的事。然而,我覺得能否讓客人吃到紅燒海螺是生命攸關的大事,我要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完成這一艱巨而光榮的任務。於是,隻差一天就要當新郎官的我,手持魚槍,頭戴水鏡,乘著老掉牙的公共汽車,雄赳赳地來到離城市一百裏遠的鯰魚灣。
萬萬想不到的是,連這麼遠的海灣也沒逃過饑餓者的“掃蕩”,我一直潛到犬牙交錯的暗礁深處,連海螺的影子也沒見到。浮出水麵,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朝更深的水下潛去。在更深更黑的暗礁叢裏,我憋得眼珠子都往外凸,還是看不到海螺。恐慌之時我湧上來拚命三郎的勁頭,專往平日裏不敢潛的暗礁洞裏衝刺。為了加快潛下丟的速度,紮猛時我像狼一樣的凶狠;為了能發現狡猾藏匿的海螺,接近暗礁洞時,我又似蛇一樣的穩沉。終於,我捕捉到一個又一個海螺。當我覺得我弄到的海螺肯定夠兩次結婚用的了,這才戀戀不舍地爬上岸。
到了海灘上我身子一軟就跌倒,卻又不知怎麼突然有些瞌睡,不知怎麼就睡過去了,而且真正是香噴噴地大睡一場。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黑沉沉的天底下,還有點莫明其妙,聽到一陣陣浪濤聲,才突然明白我是怎麼回事。這下子完了,老掉牙的公共汽車早就沒了,走一百裏地回城市絕不可能。
我跑到路邊,朝路上偶爾開過來的汽車擺手,刺眼的車燈隻在我眼前一閃就恢複了黑暗,沒人理我。我急得發瘋,卻又急中生智,把海螺高高地舉著,作為誘餌,果然有一輛汽車停下來。那個司機一看就知道是個酒鬼,他說全世界最高級的下酒菜就是海螺,他說已經十年沒吃過這玩藝了。我忍著心疼給了他十個海螺,他千恩萬謝地一直把我拉到家門口。
我這才驚訝地看到,雖然是深夜,母親和弟弟妹妹們全都站在門口,一個個滿臉恐懼地朝遠處眺望。我故意昂首挺胸地走下車,有力地搖晃了一下手中一網包海螺,海螺貝殼的摩擦聲音此時是最美妙的樂曲。
這時,有一個身影撲到我的身前,我一看,竟是明天就要當新娘的她。按規矩,新娘在臨結婚前夕是不應該呆在新郎家裏的,她說她在家裏幹脆就不行了,她說她以為我——說到這裏她戛然而止。我知道她要說“以為我死了”的話,就笑起來,說我死不了。她趕緊用手捂住我的嘴,緊緊地捂著,她不讓我說死字。一股熱流從鼻子裏征上衝,我差一點就要哭了。
2002年12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