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難獲得的財富,就是他經受過一次危及生命的磨難。
人一生有很多體驗,有愛的體驗、恨的體驗、痛苦的體驗、甜蜜的體驗,但很難有死的體驗。誰敢體驗死,那簡直就是開國際玩笑!可是我卻“有幸”體驗到一次死的滋味,絕對是真真正正地死過一次。當然這不是我有膽量去體驗死,而是一次事故造成的。
那還是參加遼西山區備戰工程建設時,在極其簡陋的宿舍裏遭遇煤氣中毒,才體驗到死其實真是像睡覺睡過去一樣,絕看不到鬼呀神呀閻王爺呀什麼的。記得那天晚上我一躺到床上立即舒舒服服地睡過去,好像隻睡了一分鍾,就聽見人們瘋狂地連續不斷地呼喊我的名字。開始是那樣的遙遠,漸漸的就近了,這使我有點煩躁,還想繼續睡下去。但這呼喊越來越強烈,有男人喊有女人喊,最終喊得我睜開眼睛,才發現我是躺在屋外滿地霜凍的山地上。一大群人都在俯身看我,他們頭上是灰白的天空,我奇怪天怎麼會亮了呢?然後卻又舒服地昏了過去。
說起來我還挺不簡單,就在自己已經進入死亡之際,卻及時地發出了死亡警報。據搶救者後來說,淩晨四點來鍾時聽到我們宿舍裏發出一聲慘烈的怪叫,隨之還聽到“哢嚓”一聲門框或窗框斷裂之聲。於是大家都跑來,才發現怪叫的是我,斷裂之聲原來是我把睡覺的木床蹬裂開。人們從玻璃窗看到我齜牙咧嘴一臉鬼樣,兩隻胳膊僵硬地勾著,便知道大事不好,砸碎玻璃窗就衝進去把我第一個拖出來。因為我是最靠近那個倒黴的“犯風”火爐,因此大量的煤氣先讓我吸個足夠,也就首當其衝地第一個被幹掉,然後才輪到其他的師傅們。
也許我年輕力壯,竟然在毫無意識的“死亡臨界”狀態下,還本能地掙紮一下。正因為這種掙紮,才保住了裏屋其他師傅們的性命。有人說越是冰涼越能救我們的命,這樣我們全被抬到屋外冰冷砭骨的霜地上,大家輪流上去給我做了半個多小時的人工呼吸,才從死神那兒把我搶回來。更可怕的是剛剛被搶救過來的時刻,我竟然像夢囈似的說起胡話來,幸好我說的是**語錄。因為那時天天背誦**語錄,所以神經錯亂時,就條件反射地又背誦語錄。我們的書記後來說,從鄧剛說胡話都能背誦主席語錄這點來看,他確實是個可以教育好的青年。最後我們所有中毒者像一條條鹹魚似的抬到更冰涼的鐵製貨車箱裏,拉到三十公裏外的建平縣醫院。
當我真正清醒過來時,遠比死了還難受一百倍,頭疼欲裂,極度惡心,當時想要是死了多好,就用不著遭這個罪了。不過,經過這次死裏逃生,我一下子就判若兩人。從醫院的搶救室裏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飯店,拿出當時壓根就不多的積蓄,買所有我過去舍不得吃的好東西。記得我一下子就要了三盤淨炒肉,在那個經濟極端落後的年月裏,敢於一下掏錢買三盤淨炒肉,無異一隻餓虎跳進飯店。嚇得服務員目瞪口呆,以為我有精神病。我完全像當今的**分子,連續大吃大喝了好多天,並雄赳赳地闖進商店買了一雙牛皮鞋,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皮鞋!一雙皮鞋幾乎就耗掉我一個月的工資,掏錢的一刹那我突然有些心疼,但隨即一想,怕什麼,我本來都是死的人了,否則這一切早都白扔了。足足享受了一個月,我又恢複了正常,不但不敢再買淨炒肉吃,還把那雙皮鞋小心翼翼地擦上一層油,藏進箱子深處。然而,死過一次的惟一“遺產”卻是你從此變得勇敢了,大度了,不那麼在乎什麼了。有個老師傅對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就更使我如虎添翼,甚至視死如歸了。
後來的艱難年代裏,我能跳進凶險的浪濤裏捕魚捉蟹,敢爬上高高聳立的鐵塔上揮動焊槍,支撐著我的就是“曾經死過一次”。我想,上帝決不會再麻麻煩煩地讓我死二次,這種半唯心半唯物的可笑想法,卻給了我闊步前進的力量,令我受用整個後半生。
為此我覺得,人生最難獲得的財富,就是他經受過一次危及生命的磨難。
2002年12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