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4章 Whom did she murder?(2 / 3)

我一口飲盡泡泡茶,手握著原子筆,在筆記本上隨意寫下任何有關外婆的記憶片段。天亮前。寫完了外婆嫁進赤朽葉家的那一段,便停筆鑽進被窩裏睡了一會兒。反正我還年輕,又沒上班,多的是時間和體力。起床後我繼續寫下,整個星期關在房裏持續寫著外婆的故事,結束後又繼續寫媽媽的故事。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憑著自己的記憶,在所知範圍內列出一張和外婆有關的死者名單。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上「殺人犯」三個字,不過因為不那麼確定,我又在後麵加上一個問號「?」,問號後寫下萬葉的名字:「赤朽葉萬葉」、「山窩」、「萬裏眼」。

接著。我又寫下「死者」二字,盡可能依著先後次係列出目前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殺人犯?

赤朽葉萬葉——山窩、萬裏跟死者一九五三年前後?

萬葉十歲扛卡賓槍者槍枝走火預視一九六○年萬葉十七歲黑菱綠的兄長跳火車自殺預視一九七四年萬葉三十一歲赤朽葉康幸(公公)病逝預視一九七九年萬葉三十六歲真砂(丈夫曜司的*)病逝一九八四年萬葉四十一歲穗積蝶子(女兒毛毬的朋友)死因不明一九八六年萬葉四十三歲赤朽葉淚(長男)失足墜崖?預視一九八九年萬葉四十六歲赤朽葉辰(婆婆)老死一九九二年萬葉四十九歲赤朽葉曜司(丈夫)火車事故預視一九九八年萬葉五十五歲赤朽葉百夜(真砂的女兒)殉情一九九八年萬葉五十五歲赤朽葉毛毬(女兒)過勞?

我顫抖地寫下這些名單。扛卡竇槍的人看來並非他殺;而綠的哥哥和女傭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淚、我的舅舅、因為他死了,媽媽隻得招婿入贅,我才會誕生。越到後來,和我有關連的死者也越來越多,如果真的發生過命案,我很可能也認識受害者。百夜的喪禮,我還記憶猶新;寫下名單上最後的「赤朽葉毛毬」時,我的手抖個不停。媽媽的死不可能是他殺,我全身發冷地想。當時發現媽媽屍體的就是我,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晚,媽媽低聲說了句「我要走了」便走進後麵的房間,拉上紙鬥。等到我趕忙推開紙門街進去時,她已經倒在被褥上斷氣了。我立刻大聲呼救,但還是晚了一步,她還那麼年輕便過勞而死。

越接近現在我越深刻體會到,那些關於外婆和媽媽的,曾經被我當做傳說看待的往事,其實都不是傳說,而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事。一想到這,我的心激動不已。

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個不爭氣的繼承人。將來也得招婿入贅延續香火,都二十二歲了,還沒有正當職業,大家都在上班的時候我在家晃蕩,前途茫茫,心裏滿是不安。就像時下那些對任何事都與趣缺缺的年輕人。

我自認也有身為大家族繼承人的骨氣,有時卻又沒有自信,正當我下定決心要挖掘出赤朽葉家的秘密時,手機響了。鈴聲讓我分了心,我打開收到的簡訊,是豐,他似乎很擔心我。我和他約好周末見麵後,丟下筆記本躺到床上。對、對,我就是個沒毅力又沒鬥誌的女孩,怠惰和焦慮一點一滴侵入了我這顆年輕失業者的心。

不久我便睡著了,睡得很淺,半夢半醒間我夢到了萬葉。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紅鐵漿般的鮮血,手上揮舞著鐵斧,在地板光可鑒人的長廊上來回奔跑,和服下擺發出拍打聲,一頭長發在身後飛舞。不……這不是萬葉,是毛毬啊,這是那次毛毬追趕著百夜並詛咒她的景象。睡夢中的我翻了個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卻獨自一個人死去。在我記憶中的這些女人,個個都一樣傻,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在哭。這楝大宅裏,曾經下過好幾塌女人的血雨,從支搏著整棟宅院的女人們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隻剩下我這個可悲又一無是處的赤朽葉瞳子。

周末的早上,我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趕忙爬出被窩梳洗,更衣化妝準衝出門,今天我和豐約好了見麵。走進佛堂時,黑菱綠正點著線香,房裏彌漫的紫煙嗆得我咳個不停。

我坐在綠的身邊,佛堂牆上掛著的遺照全部低頭看著我,仿佛用一種活人聽不見的細語在談論我,我想一定沒什麼好話,不禁縮起脖子。這時黑菱綠啞著嗓子訓誡我說:「你也該振作一點了,整天這麼遊手好閑,萬葉會擔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亂地敷衍了幾句。閉上眼睛,期間綠似乎離開了,等我睜開眼睛,自己獨自被留住煙霧彌漫的佛堂裏。我一一望著牆上先人的照片。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來氣質最好,儀表堂堂的舅舅淚;而和自己長得最像的,則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張瓜子臉,堪稱清秀,但也不特別出眾。毛毬和百夜的照片親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著眼珠,像在盯著左邊的毛毬,而毛毬則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正視著前方。

我隨手打開佛壇的抽屈,發現擺線香的那個大抽屜深處,有一個紙包。我打開一看,發現裏頭有一隻信封,上頭用工整的字跡寫著「給萬葉」。是封信,可是外婆為什麼要把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間呢?我偷偷地打開了信封。

打開信紙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大叫出聲。信紙應聲掉到地上。我的頸椎一陣冰涼,彷佛拿著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斷一般恐怖。

信紙隻有一張,上頭隻寫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遺書。一個陪人睡了一百夜後,相約殉情不成、獨自離開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遺書會被收在這裏,我抬頭看著牆上的遺照,一臉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仿佛在偷笑著,突然從簷廊吹進來一陣風,把緊鄰著的毛毬的照片給吹歪了。

我把信紙放進信封,收回原來的位置。許多往事在這一刻全都蘇醒,有關死者的記憶再度恢複脈動,漸漸地,我的腦海裏隻容得下萬葉和毛毬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體試圖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線香氣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這時手機響了。是豐打來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關,途中和孤獨擦身而過,他瞇著眼看了一眼說:「去約會啊。」

「可是,你難道不會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嗎?」

「啊?」

開著車在海邊兜風時,我和豐聊起外婆和媽媽的事。聽到我在筆記本寫下死者名單後,豐單手握著方向盤,瞇起眼睛狐疑地這麼說。

「我的外婆雖然怪,卻是個正直的人,她絕不會說謊。」

「這點我知道。」

車子沿著國道的風景線開,過了海岸便沿著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風景很美,然而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我們幾乎視而不見。車子緩慢地在熟悉的國道上奔駛,豐歪著脖子說:「我總覺得像在做夢,總覺得這一切隻是故事。我是說,等到我老了之後,跟孫子說起往事時,我也會刻意把故事說得有趣一點吧。像是說到甲子園和你的事,我一定會刻意說得比較誇張。所以我才這麼想。」

「隻有你會這樣吧。」

「怎麼這麼說啊?我想,我們得先確定萬葉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實性,譬如說黑菱家的繼承人被火車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覺得是真的。」

「你不要生氣嘛,我隻是試著從不同觀點提出意見罷了。」

豐將車子停進海邊餐廳的停車場,我們坐在靠窗的座位,豐點了雞肉焗烤飯,我點海鮮意大利麵。我拿出提包裏的筆記本還給他,他一臉嚴肅地翻看著。

上餐之後,豐一邊吃一邊發出「嗯嗯」的回答聲。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證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來嗎?說不定病曆早就不在了,再怎麼說都過了三十多年了。」

「也是……」我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麵,點頭回答。「不過就算病曆不在了,當時的醫生可能還在世。」

「是嗎?說的也是。」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閑。」

「嗯,還有,像黑菱家繼承人被載貨火車碾過的事,也許可以鼓起勇氣問問綠。」

「嗯,這確實需要勇氣。」

離開餐廳後我們又開車閑晃了一會兒,豐和我都覺得最好避開晚餐時間,便提早啟程回家,決定先去見黑菱綠。綠去跳佛朗明哥舞還沒回來,我們便坐在後院的簷廊上等她。季節才剛入秋,今年的楓葉卻全都掉光了,豐見了大吃一驚。一棵棵樹木有如骨骸般光禿禿的,在我們頭頂上,樹枝在風中不停搖擺著。

孤獨在走廊上碰到我們,對我們笑了一下,他笑的樣子很像臉頰抽筋,看起來有點恐怖。但豐已經看慣了,笑著跟他回禮。孤獨話說得很快,就在他對豐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豐緊張得胡亂回答時,蘇峰出現了,他趨前不知跟孤獨說了什麼,兩人並肩走了,他們的談話聲越行越遠,終至完全不可聽聞。這時候綠也回來了,她身上穿著金色刺繡的黑紗舞衣,心情似乎不錯,嘴裏還哼著歌。

或許是豐在身旁的關係,此刻我能用更客觀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家。我心想,這還真是個奇怪的家,家裏的人大多成天無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懶做的我;除了幾個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還有好幾個原本毫不相幹的人,真是一群詭異的組合。每個人都各自行動,仔細想想,大家圍坐在餐桌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時間地點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裏不像家,反倒像個無需顧慮彼此的宿舍。這算一種進化嗎?不,一定不是,或許「家」正是這麼開始瓦解的。

「哎呀,是多田豐來了。」

一直來到我們身邊綠才注意到豐。甲子園比賽時,綠卯足了勁為球隊加油,雖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閃閃的誇張裝扮,在當時還引起不小騷動,這讓豐有點怕她,不過他還是必恭必敬對她點頭致意。豐當年還是高校棒球少年時,綠是他的忠實球迷,經常追著他的比賽到處跑,現在綠的臉上也是堆滿笑意。綠從口袋掏出好幾張千圓紙鈔,豐趕忙拒絕:「我已經長大了,不能收。」兩人你來我往推辭了好一會,最後豐還是收下兩千圓。我在一旁忍笑看著這一幕。

「綠,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聽到我這麼說,綠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好啊,什麼事?要跟我商量戀愛的煩惱嗎?」

「怎麼可能!才不是啦。」

綠的眼睛瞪得更大,低頭看著我。我感到寒氣*人,全身顫抖著。

三人前後走到大宅最深處綠的房門口,她的房間有二十張榻榻米大,房裏盡是金光閃閃的舞衣,舞者的海報、鑲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澤飽滿的原色,讓人看得頭暈目眩。豐定下心後找塊東西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我們有些事情想請教你,是這樣的,以前瞳子常聽萬葉外婆說起往事。」豐問。

「喔,這麼說來,萬葉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孫女畢竟和女兒不一樣,她對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話呢。」

綠的話聽在耳裏有點不舒服,但我還是隱忍未發。

「我聽過瞳子的描述後,對令兄的事特別感到好奇,聽說令兄當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亞,本來他應該是黑菱造船廠的繼承人,我們想問有關他……」

黑菱緣的臉上刹時笑容盡斂,變得寂寞而陰鬱,一顆眼淚從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豐一陣手忙腳亂趕緊找手帕遞麵紙給她。

「萬葉是怎麼說的?」綠點點頭說。

「是,那個……聽說他被火車碾過。」

「嗯,沒錯,確實如此。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綠說完後站起身,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出一張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張泛黃,模糊的黑白照片,不過依稀還是看得出照片裏的男子長相俊美,身形瘦削。

「哥哥真的長得很漂亮,他從西伯利亞回來時,全家人都很高興,沒想到他的腦袋已經不正常了,始終沒有好轉。結果一天晚上,他又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就當著我的麵衝向火車,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綠,發生這樣的事。你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