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4章 Whom did she murder?(1 / 3)

Whomdidshemurder?

沒多久,多田豐就開著他的二代Carolla趕來。朝陽之中,那輛水藍色的汽車開上人煙稀少的坡道,緊急煞事後停在正抱頭痛哭的我麵前。豐搖下駕駛座車窗,露出那張已粳褪去昔日日曬痕跡、日趨成熟的臉。

「瞳子……?」

豐說他是上班前先趕過來看我,無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斷續訴說著黎明前發生的事,身穿西裝的豐聽著我的敘述,連看了好幾次手表,說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會馬上回來,旋即開車離開了。

我回到家,茫然地看著大人們忙進忙出,準備守靈事宜。道時手機麘了。鞄阿姨回過頭說:「這種時候還和朋友講電話?還不快關機。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

我趕緊跑到走廊上接起電話,是豐,他說已經進公司打過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鍾就對主管說要外出拜訪客戶,順利溜了出來。我走到大門前,車子就停在剛才的地方,豐脫下西裝外套,掛在後座的衣架上。「上車吧。」我繞到副駕駛座,眼淚這時總算止住了。

正打算開車門時,我注意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是舅舅孤獨正站在後院裏,望著地麵發呆。我和孤獨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說些話,不過唯獨這件事是不能告訴他的。對孤獨來說,萬葉是最重要的母親,他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五歲了,但是心智年齡卻遠遠落後實際年齡,心思異常地稚氣、敏感。就連我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孩」,都覺得自己比他成熟許多。盡管我很愛孤獨舅舅,內心深處卻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總覺得他「靠不住」。

上車後,車子緩緩前進,豐還給我一瓶冰過的罐裝咖啡。

「喝吧。」

「嗯……謝謝。」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載著女友,那就糟了。我們到海邊去吧。」

「嗯。」

車子緩緩在國道上行駛,從人跡罕至的日本海沿岸產桑道路,一路開進海邊一條布滿海砂的道路,大片鬆樹林在道路兩旁延伸著。時值淡季,海邊少有遊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複拍打著岸邊。

我們下車,並肩坐在冰冷的沙灘上。極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霧蒙蒙一片。

「你還好嗎?」

「嗯……不太好。」我搖搖頭。

我的心裏亂透了,一時還無法接受外婆已經過世的事實。仿佛自己身體裏某部份已隨著外婆死去,被帶到黃泉,痛苦和恐懼始終揮之不去。

外婆!我在心裏喊著。外婆!外婆!還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心中的不安和悲傷讓我混亂不已。

然而此時不祥的聲音又回蕩在腦中。

——我曾殺過一個人。

我猛力搖著頭,心想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回想記憶中外婆的模樣,但底莊浮現的全是那個為了赤朽葉家而活、溫柔又穩重的「萬裏眼夫人」。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外婆到底在什麼時候段了什麼人?

許多家族裏逝去的麵孔紛紛浮現,混亂地盤據在我的腦海裏。淚、阿辰、曜司、百夜還有毛毬……。這些人都不可能是萬葉殺死的。但此刻他們卻仿佛含恨望著我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不停地控訴「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我擦幹眼淚,望著身旁的豐,他正一臉擔心地守護著我。

豐似乎努力想找話安慰我,卻不知該對我說些什麼。平常我們很少會聊到嚴肅的話題,談話中絕少觸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許就連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們逃離了社會和諸多糾紛,懵懵懂懂地成長,結果長成了一個沒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該對豐說些什麼,他看著我的眼神裏充滿哀戚,這時我突然想到「Fago」這個字眼,那是米克羅尼西亞島上民族的語言,是一種眼見別人悲傷,自己也感到難過的同理情感。豐不就正虛在「Fago」的情緒之中。從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種溫柔。

「豐,我不相信外婆會殺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麼苦衷。」

「嗯……。或許是吧。」豐點點頭。

「外婆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盡管她很與眾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則,一向隻做她自己認同的事。」

「嗯。」

「所以如果她殺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會殺了那個人……我不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麼,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麼時候殺了什麼人才行……」

「嗯,這點很困難。」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默默地看著大海。

霧茫茫的大海中,偶爾出現幾個浪頭。豐看了看手表,表情像在說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豐也幫了忙。

我打量著身旁的豐。

他還不適合西裝。西裝穿在他身上還有些別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剛脫下高中製服未久。他身型偏瘦,開始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氣息。現在的我也比高中時期瘦一些,外形也越來越成熟,適合的服裝也開始改變。我們倆都朝著成人世界邁進,但心裏卻有種雙腳懸在半空中的不踏實感。

走回車子途中,豐說傍晚下班前會再和我聯絡,我點點頭坐進副駕駛座,搖下車窗。車子起動後,陣陣涼爽的秋風吹動著發絲。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盡管讓我擔心吧。」

「嗯?」

「我希望你能更依賴我,怎麼說我都是男人……雖然有時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豐的聲音有些憂鬱,我轉過頭望著他。他的表情平穩一如往常,那是張年輕、痛苦卻又溫柔的臉。每一天他心中那個漸漸失去自信、褪去光環的平凡人,都和另一個緬懷地往榮光的自己交戰,他的心情也因此搖搖不已。

「我一直很依賴你。」

「真的嗎?」

「嗯,真的。」

「早上兩次和你講電話時,聽到你在電話那頭哭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在你身後支持你,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一瞬間?」

「嗯,不過現在還有一點那種感覺。」

「是嗎?」

Corolla的車速越來越快,早上的產業道路上沒什麼車,隻有一部載滿裝著魚貨的塑膠箱的大卡車。這時卡車加速超越了我們,而豐突然猛踩油門,像是想超車,兩部車前後僵持拉鋸。我不禁連聲高呼,太危險了。豐很少這麼街動,他的反常令我訝異不已。

回到家後,守靈的準備尚未結束。很多村民自動聚集到家裏,友人在廚房幫忙,男人進進出出張羅著。一個手持海螺的年輕男子從我身邊走過,一旁的大叔叮囑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給山風吹走了,年輕男子緊抱著海螺,嚴肅地點了點頭。大廳裏聚集許多村裏的長輩,談論著萬裏眼夫人的往事,向往之情溢於言表,眾人的盛情邀約下,多田夫婦的子孫坐上首位,接過眾人奉上的酒喝,訴說著從父母那裏聽來的許多萬葉婚前的軼事。男人們坐在繪有在日本海悠遊的大紅鯛魚的拉門前喝酒,漲紅的臉跟大紅鯛魚一樣紅通通的。

萬葉並非病故,而是在為赤朽葉家鞠躬盡瘁後,在平靜中過世,所以守靈夜和隔天的喪禮上氣氛都不至太過哀傷。大家圍著我問萬葉遇世前一天就開始收拾房間的事,年紀大點的親戚欽佩得說:「真不愧是萬裏眼,連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著又說起其它往事,討論過去種種萬葉預知未來的事跡。

人群裏隻有黑菱綠顯得悶悶不樂,躲在房裏點著線香默默獨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兒女的攙扶之下前來,多田老先生兩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歲的多田老太太身子還很硬朗,剛從水產研究所退休的長男肇站在她身邊,兩人雙手合十,向靈堂致意。禮畢,我見到老太太和兒女分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聽到她低聲喃喃自語。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這麼多年我常在山下為你祈禱啊……」

老太太柔聲低語著,仿佛一頭銀發、身形高大的萬葉就坐在她身旁。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對著我微笑,滿臉皺紋全擠在一起。我朝她點頭致意,在她身邊拘謹地坐下,聽她訴說著萬葉兒時的點點滴滴。

隔天的喪禮,天氣非常晴朗,暗紅色的朽葉如燃燒的火焰般在枝頭顫動著。秋風吹落了朽葉,裝著萬葉靈柩的喪轎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動的落葉中離開家門。我睜大雙眼看著這一幕。一旦走出家門,外婆鮮紅色的魂魄就再也無法回到赤朽葉家了。就像過去她坐在新娘花轎裏搖搖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樣,這一天。萬葉乘著喪轎,永遠的離開了這棟紅色大宅。

再見了,萬葉。

大宅被風吹得嘎嘎作響有如咆哮一般,送走這個撐持著赤朽葉家的繁榮直到最後的媳婦。被秋風吹得漫天飛舞的紅色朽葉,宛如大宅的淚水般掉落滿地。喪轎就在朽葉漫天飛舞之中,緩緩下山。

一群古裝打扮的樂手開始吹奏海螺、甩動鈴當、敲打銅鑼,繞著轎子跳起舞來。這是一個無風的早晨,海螺沒有被風吹走,笛子也沒有被風吹斷,一切都那麼順利平靜,萬葉的喪轎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達山腳。親族的隊伍就跟在轎子後方,行進間大家的緊張漸漸消退,又紛紛聊起萬葉的過去。我走在孤獨和爸爸美夫中間,來到山下時,仿佛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回過頭去。

遠方山頂上,紅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紅楓葉意在不過短短數小時內,幾乎全數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紅。坡道上也鋪滿朽葉,綿延而下的路麵就像煉鐵廠流出的火紅鐵漿。我不禁「啊」地低聲驚呼,赤朽葉大宅在這一刻終於將要劃下句點,繼承自上一代,由萬葉全心守護至今的這個家,在她過世後,沒有人可以繼承這股支撐整個家族的無形力量,終要斷了氣息。

我驚惶地緊握父親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問「怎麼了?」順著我的視線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沒看出異狀,隻是低聲地說:「這棟大宅還是一樣壯觀啊。」我顫然地點點頭。是啊,這棟宅邸是多麼宏偉啊,一如從前。至少肉眼可見的部份總是如此。

我心裏惶恐的是,身為家族的繼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媽媽後,我必須獨自承擔起那股守護家族的鮮紅力量,但對此我卻無能為力。過去,許多先人守護著這個家,延續家族血脈,而今後,這一切將傳承到我身上。身為最後一任繼承人的我,非但無法將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傳承至今的重要事物還可能全毀在我手裏。我該不會就是那個一手摧毀赤朽葉家輝煌曆史的不肖子孫吧?我不希望這樣啊。

我抬頭望著白晝下顯得黯淡的紅色大宅,心裏戒慎恐懼。

喪禮一直持續到天黑,在海螺的樂聲和合唱般的誦經聲伴奏下,村民踩著舞步歡送外婆。等一切終於結束時,夜已經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著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輛車上山,到了家門口也遲遲不肯下車,爸爸和舅舅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好不容易下了車。我在大門前低聲說著:「我會努力振作,請讓我進去……」

——振作?振作什麼?

我仿佛聽到大宅這麼問我。

「我會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顫抖地說出這句話。

這一次大宅沒有回話。我低著頭,心虛地穿過大門。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頭看我,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你在做什麼呀?快進來,累了吧?」爸爸說。

難道爸爸和舅舅什麼都沒看到,都沒感覺到嗎?我納悶不已。在這棟由女人一手撐起的宅院深處,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萬裏眼夫人究竟殺了什麼人?當我走向玄關時,明明沒有風,院子裏那些猶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禿樹枝突然搖晃起來。輕撫過我的臉頰。他們是在為我打氣?還是在嘲笑我呢?

我連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臉疲憊的兩人之間。

「外婆已經不在了,感覺好寂寞喔。」我交替看著兩人的臉說。

「是啊。」

「嗯,是啊。」

兩人點頭回答,身後那些骨骸般的樹枝則不斷發出「卡卡卡」的碰撞聲。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裏,反複想著外婆和媽媽的人生。我喝著泡泡茶,打開筆記本隨手寫下一點東西。

外婆和媽媽曾經對我說過很多她們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時候看見在空中飛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賓愴打死的保安隊員,還是凸眼金魚黑菱綠用力扯下她頭發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親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過,仿佛就連外婆當時的疼痛和恐懼我都親身體驗過一般。媽媽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個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斷愛上醜男。也知道她渡過了怎麼樣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畫家身分奮鬥的一生。這些情節都像電影畫麵般在我麵前一幕幕播放著。然而隨著一百個夜晚結束了,一千個日子過去了,許多人和這棟大宅產生了關連,那些人大多都已經謝世,而且多是死因離奇。這之中,外婆究竟殺了誰?又為了什麼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