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3章 鐵炮玫瑰(1 / 3)

鐵炮玫瑰

時間終於來到了現代。我,赤朽葉瞳子,身為說故事的人,卻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連一個也沒有。

我是萬葉的不肖外孫女。啊啊,不爭氣的我真應該以死謝罪的,可是我還想再活久一點。

九歲那年媽媽過世後,我變得沉默寡言,外婆萬葉在逐漸蕭條的大宅深處一手將我帶大。爸爸美夫將赤朽葉製鐵的營業內容轉為製造業,並將公司名稱稱變更為「RdeEeadLeaf」繼續營運。這艘古老的巨大戰艦,就這樣緩緩地繼續航行在世界大海中。傳奇少女漫畫家媽媽過世之後,她的版稅依然全額轉為公司資金,公司每個月發行的社內刊物裏,都會放一幅媽媽的漫畫,並特注明是社長夫人的作品。盡管工廠逐漸轉為自動化生產,公司的員工人數銳減,但仍然替紅綠村的年輕人提供了寶貴的工作機會。

赤朽葉大宅日漸老朽,深處的幾個房間幾乎已無人使用,女傭人數也逐漸減少。年老的園丁一一過世,但也沒有遞補缺額,外婆昔日最喜愛的後院,未經修整的楓樹任意生長,每到秋天便化為一片火海,仿佛又回到從前風箱煉鐵坊還在時的森林樣貌。進入二○〇○年後的頭幾年,我正值青春期,當時大宅裏住了我、外婆萬葉、舅舅孤獨、寄居的黑菱綠和蘇峰共五人。爸爸雖然也住在家裏,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門,直到深夜才回家,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隨著時間無情的流逝,這棟曾經稱霸山頭的紅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現在不過是棟尋常的山間宅邸罷了。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有時明明沒有風,房子卻會微微震動,後院的火紅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響;那往往都是外婆萬葉出現的時候。外婆多年來為大宅勞心勞力,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無數刻痕,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衰老。當高大的萬葉穿著紅和服,披著銀白色的長發走在長廊上時,後院的森林便晃動不已,大宅仿佛也在一瞬間回複以往神話時代的奇妙氛圍。萬葉現在尊為大房的「赤朽葉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們的心靈寄托。

鞄長年在大宅裏過著傳承自父親的「高級遊民」誌向生活,不過在三十歲前夕她嫁給青梅竹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個小孩,每天忙著帶孩子。最近她開始把小孩交給女傭照顧,天氣好的時候就散步回大房喝茶敘舊。每次見到我,都會跟我說家族以前的故事,一邊啃著紅豆饅頭,一手指著院子,懷念地說:「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櫸上的,結果摔到下麵的池塘,後來逃走了。」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遺書,結果卻一個人死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毛毬姐在那之後沒多久也死了呢。」

而擔任毛毬替身的菲律賓女孩愛拉,就在媽媽死後不久突然失去蹤影。自此之後,赤朽葉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幾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成員組成了一個奇怪的「虛擬家廳」。

我從村裏的國中畢業後,進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讀,雖然擁有讓媽媽將我取名為瞳子的一雙大眼睛,卻不像媽媽那麼美麗,也沒有萬葉的超能力。我隻是個普通的女孩。或許因為如此,我才會對外婆和媽媽的故事那麼感興趣,對平凡的我而言,她們倆人輝煌的過去是曆史。也是我的根,隻有想起她們的事跡時,我才能覺得自己還有點價值。

因為過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萬葉在神壇供香時,總是手忙腳亂。牆上掛著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淚、媽媽毛毬、阿姨百夜等人的遺照。外婆喃喃念著所有人的名字,虔誠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魚阿姨黑菱綠口中則是念著自己的雙親、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頭膜拜。線香的細煙就像外婆故事裏出現遇的垂盆草煙束,紫色的煙霧彌漫整座大宅。

「我走了!」準備上學的我總是被這股紫煙嗆得止不住咳嗽,路過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總是不忘低聲叮哼我:「路上小心。」

下山途中,經過山坡上那片已經少有住人的破敗宿舍大樓時,線香的味道仿佛還殘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爐依舊黝黑,高聳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於熔爐日漸老朽,公司已經接到行政機關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卻遲遲沒有執行。我知道那是因為爸爸顧慮到外婆,不願在她還在世的時候這麼做。

「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也就是外婆萬葉。在我二十歲生日後不久離開了人世,那之後爸爸便著手進行熔爐的拆除工程,不過這些要到後頭才會提到,我想先說說外婆過世前,我還在念高中時的一些事。

那時舅舅孤獨剛滿三十歲,那之前他通過大學聯考,考上當地的大學,不過畢業後仍是本性不改,整天悶在家裏。後來在爸爸的安排下他進入「RedDeadLeaf」工作,不過態度不大積極,假日都躲在房裏打電玩,他自國中以後,就不愛與人接觸,不過倒很疼愛我這個外甥女。盡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異常低調,在二○○○年鳥取縣西部發生大地震時,他奮不顧身地保護了人在後院的我,結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壓斷了腿,受了重傷。舅舅特別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麵部很照顧我。從小我就和這個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會窩在孤獨的房裏悠閑渡過一天,就像從前的媽媽那樣。

至於蘇峰有,雖然收留他的漫畫家早已過世,他還是死皮賴臉地繼續住在赤朽葉家,年紀已經四十過半,似乎沒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電視上在介紹「尼特族(注1)」,他看了開懷大笑說:「喔!這不就是在說我嘛。」我不服氣地回嘴說:「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別人家吧?」他一臉正經點著頭說:「說的也是。」蘇峰依舊是見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個很有趣的叔叔。

「你知道嗎?瞳子。「Love」這個英文單字啊,在明治時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沒有相對應的日文,也就是說,從前在日本根本沒有「戀愛」的概念,現在吵得沸沸揚揚的戀愛風潮,其實都是從歐美國家傳過來的。」

「這個我知道。」

「什麼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羅尼西亞島上有個部族的語言裏,沒有「悲傷」這個字嗎?」

「是嗎?我不知道耶。」

「最接近「悲傷」的是「FAGO」這個單字,那是指看到別人痛苦,會心生同情,自己也跟著難受起來的意思。可是他們卻沒有表現自己心中痛楚的單字,因為沒這個必要。你不覺得那是個善良的民族嗎?瞳子,你想想看,他們盡管具有悲傷他人的概念,卻沒有悲傷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裏,我們也一樣,都隻顧著自己不是嗎?」

「嗯……」

「還有啊,聽說非洲的某個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結婚。如果想懷孕,她們會找伴侶的近親男性幫忙,懷孕後還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實啊,很多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適用,這麼一想不覺得心情輕鬆多了嗎……」

長大之後我才發現,蘇蜂知道的雜學其實和他對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關。他長得一表人才,學曆也好,卻在三十五歲時放棄工作,自此遊手好閑無所事事。不過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經濟高峰期」的人們一樣,總是異常的樂觀。他的那些雜學知識,更是證明了他仍堅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抵達那些更舒適、更豐富的國度。而這種樂觀特質正是我這世代的年輕人所沒有,也無法體會的,誰叫我們出生在已經失去一切榮光的時代,也隻能隨波逐流。

注1/「NEET」,指一些不升學、不就業、不進修或參加就業輔導,終日無所事事的族群。

再回頭說說我的事情吧。

進高中後,我和國中一樣加入了管樂隊,我完全沒有遺傳到外婆和母親的高大體格,身材很嬌小,不過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氣就在體內流竄。縣立紅綠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響,學生人數銳減,不過社圈活動依舊盛行。放學後棒球隊、足球隊和田徑隊的人在*場上奔跑,精神抖擻地叫喊著;而我們管樂隊則在教室勤加練習。風吹動教室裏的白色窗簾,窗外可見遠方蒼繍高聳的中國山脈,綿延不絕的田地,仿佛還聞得到陣陣泥土氣息。管樂隊的練習結束後,我們嘻笑著離開校園,*場上隻剩棒球隊還在練習,夕陽餘暉映照在他們沾滿土的製服上。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樣,沒什麼遠大誌向,班導師為了這件事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說教。說他自己年輕時心中總是滿懷夢想和期許社會改革的正義感,渡過了熱血澎湃的青年時期,但我們則一點都不像年輕人之間的話。但是,年輕到底是什麼?懦弱和憂鬱不正是年輕這種疾病所顯現出的征兆嗎?我們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們就像困在濃霧中的小船,完全摸不著方向;這就是我所認知的青春期。正因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關懷,至少可以開心地渡過每一天。團體的默契很重要,我們得努力融入當場的氣氛,盡可能加入大家的話題,不要讓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鬧。然而和朋友玩樂過後,我卻總是覺得疲累。真正想說的話不能說出口,隻能默默將沉重的心情藏在內心深處。

隻有一件事能讓我們熱血澎湃,那就是戀愛。我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隻有戀愛的時候才可以盡情投入,無限量燃燒青春。同學一個個陷入熱戀,失戀後重新尋找下一個目標。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級的那年談了一場再平凡不過的戀愛。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豐。我們就讀不同的國中,高中時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當年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紅綠村派出所擔任警察。豐加入了學校的棒球隊,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每次管樂隊練習結束後穿越*場回家去時,我就無法將目光自他身上移開。

豐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學歡迎,三年級的學長退出球隊後,他就成了主力選手,在隊上相當活躍。豐隻要用力揮出球棒,白球便劃過黃昏的天空,飛得好遠、好高。最後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腳步,看著劃過天際的白球,球飛得那麼遠、那麼高,是多麼地耀眼、多麼地令人憧憬啊。盡管我身處一個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同世代裏發光、發熟的人,反而因為這些人擁有特殊的熱情和才能,能夠完成我無法達成的夢想,忍不住發自內心為他們加油。沒有野心的人,是不會嫉妒擁有企圖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