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天
毛毬的夫婿由阿辰作主挑選。曜司在赤朽葉製鐵的員工裏挑選了幾個勤懇青年,帶著他們的照片和個人簡曆來找阿辰商量。阿辰看都不看一眼,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就是他了。」萬葉似乎早料到阿辰會選中哪一個,在曜司來找阿辰前就一副了然於心。曜司走進毛毬的工作室,強忍著迎麵撲鼻的少女體味,提起招婿的事,毛毬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安排就好。」遠鍾代毛毬收下男方的簡曆數據,隨手放在桌上。
不過那晚毛毬工作到一半,突然「啊」地叫出一聲。她想到應該把招贅的事跟男友說一聲才行,這種事理應當麵告訴他才對,但現在毛毬沒那麼多時間,她隻要一休息,印刷廠那邊就要慘叫開天窗了,情況就是這麼緊急。
毛毬腦中瞬時閃過一張女孩子的臉。
她有著酷似自己的淺褐色肌膚、大眼睛和有同樣結實的體格。
就是某個雨天,她在宵町巷遇見的那個不知名的菲律賓女孩,毛毬右手描線,左手撥號打電話給忍大哥。多田忍在那之後生了三胞眙,現在成了四個孩子的爸,或許是忙著帶小孩,接電話的不是忍,而是毛毬的第一個男人野島武。
武總算正式成為職業拳手,現在白天看店,晚上練拳到天亮,聽到毛毬說起菲律賓女孩的事,武笑說:「這麼久沒聯絡,居然一開口就說夢話。」毛毬似乎聽到忍在遠處大聲回說:「我認識她,她叫愛拉。」忍說他曾把愛拉誤認為毛毬,在宵町巷和她說過幾次話,兩人後來就熟了起來。
毛毬繼續右手描線左手撥號到愛拉工作的店裏,是愛拉本人接的電話。
「我叫毛毬,記得嗎?前年我們曾在宵町巷見過麵。」
「毛毬?」
「那一次你幫我把摩托車扶起來。」
「啊,是你,你給了我一把傘。」
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毛毬卻覺得仿佛有十年那麼久。她已經完全忘了傘的事,愛拉卻至今還留著那把傘,說著便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愛拉今年二十一歲大毛毬一歲。聽忍說她這兩年弄壞了身體,債還沒還清,隻能停止外麵的工作改在店裏接電話。忍到宵町巷幫毛毬談妥這件事,隔天愛拉就來到赤朽葉家的大宅。
愛拉的長相依舊酷似毛毬,女傭甚至誤以為毛毬上美容院去燙了頭發,不過到玄關迎接愛拉的萬葉卻像沒注意到這點,若無其事地牽著愛拉的手到裏頭的房間,一麵呼喚著:「毛毬,有客人唷。」愛拉像是覺得萬葉的一頭銀發很稀奇,忍不住伸手去摸,萬葉轉地頭來,睜著那雙打從兒子過世後完全凹陷的雙眼望著她說:「這是一個晚上變白的。」
「好漂亮。」
「是嗎?這是悲傷的顏色啊……」
愛拉披著一頭卷發,淺褐色的肌膚上,炯炯的雙眼如黑曜石般閃亮,還塗著鮮紅的唇膏,熱褲下是雙筆直的長腿,毛毬慢吞吞地從工作室探出頭來,舉手對她打了招呼,愛拉害羞地揮著手回應。
兩人並肩站著,看起來的確很相像。她們的血液裏很可能流有同一塊土地上的血緣,不過兩人相隔一個海洋在不同環境下出生,一個生為資產家的女兒,一個是在異國弄坡身體的女孩,兩人心中同時湧上一種奇妙的共鳴和互相排斥的矛盾感受。愛拉站到毛毬麵前,歪著嘴挪俞地說:「是你買了我吧?」
「是啊。我用money買了你。」
「那我要做什麼呢?money的毛毬。」
「假裝成我就好了,剩下的時間你就放輕鬆做你自己,養好身體吧。」
「哼!」愛拉悶哼一聲,她看了看毛毬雜亂無比的工作室,再看到睡眠不足導致肌膚幹燥,眼球布滿血絲的毛毬說道:「我會好好放輕鬆的,連你的那一份一起。」毛毬笑了起來。
愛拉就這樣成為毛毬的替身,毛毬在工作室裏繼續畫畫,需要在人前露臉的工作就交給愛拉。身為當代的暢銷漫畫家,平常媒體的約訪多得毛毬無暇顧及,因此她把所有電視節目或雜誌訪談,全推給愛拉應付,愛拉隻需說說場麵話,她的日文還算流利,可是因為事前沒做足功課,訪談時總是語無倫次,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替身。不過她無厘頭的對話竟意外地大受好評,采訪邀約越來越多,毛毬便將所有的采訪和*社酒會等需要露麵的工作,全交給愛拉。
此外,愛拉也順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和大學生分手。雖然愛拉在狀況外和大學生見麵,不過當時大學生已經和百夜私通有一段時日,對她言聽計從,因此愛拉說完以後,他也隻是敷衍地點頭稱是,爽快地答應分手。毛毬的大喜之日*近,一天愛拉閑得發慌,晃到工作室,問說:「結果你到底要和誰結婚?」毛毬抬起頭。一臉困惑地說:「我不知道。」
「這裏有照片喔。」
看起來和漫畫家一樣滿臉疲態的責任編輯遠鍾,手指著桌上的男方簡曆,上麵已經沾滿了百夜密密麻麻的指紋,愛拉看了照片說:「是個普通男人喔。」毛毬沒反應,她抬起頭來。發現毛毬手上握著筆,竟坐著睡著了,遠鍾將她搖醒,醒來後毛毬又開始抽抽噎噎說著對哥哥的思念,遠鍾胡亂抹了抹她的臉,工作室裏的書桌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幾個助理認命地專心工作。愛拉悄悄離開了工作室,回到她那個舒適的小窩。
婚禮當天,毛毬一邊拿著筆繼續工作,一邊讓人化妝、上口紅、換上純白禮服。最後她總算站起身來。「結束了,遠鍾,拿去!」遠鍾接過稿子,立刻奔向郵局,才寄出稿子就因為過度勞累昏倒在郵局裏,被救護車帶走。救護車的警笛聲「哦咿哦咿」,將美男子編輯送至醫院的同時,大宅裏的毛毬正等著迎接婚禮的時刻。
另一邊,主角之一的新郎心中滿是恐懼與緊張,在坡道上心神不寧,排徊不定,盤算著是否該逃走,聽見遠方傳來不祥的救護車笛聲,他的心裏又莫名增添了幾分不安。
新郎名師美夫,二十七歲,是製鐵廠工人的兒子。因為父親被公司從製鐵部門調去送貨,薪水變少了,從此他便自己送報來賺取學費,高中學業後苦讀考上東京最高學府,畢業後回到紅綠村,進入赤朽葉製鐵上班,最近才終於償還完助學貸款。
曜司欣賞美夫認真的工作態度和條理明晰的頭腦,讓他年紀輕輕便擔任重要職位。一天,曜司找美夫到山下的泡泡茶屋,美夫納悶著曜司找自己做什麼,曜司便突然詢問他入贅的意願,那不過才十天前的事,美夫起先開心極了,心想自己一個工人的兒子,有一天居然能出人頭地,這麼一來他的兄弟也有好日子過了。轉而一想,赤朽葉家的女兒,該不會是那個聲名狼藉的毛毬吧?美夫以前從宿舍大樓去赤朽葉製鐵上班途中,曾在坡道上差一點被混太妹時期的毛毬騎摩托車撞個正著,還被她的黟伴圍住取笑,他心想如果是妹妹鞄就好了,但又想,鞄高中還沒畢業,不可能是她。他誠惶誠恐地向社長確認,果然是毛毬沒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法推辭,美夫慌張地找家人商量,向友人哭訴。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是婚禮當天了,他的父母還幫他準備了一個梧桐木製的衣櫥,接他入贅時帶到女方家。美夫這才認命,這天早上耳邊聽著不祥的救護車響笛聲,戰戰兢兢地走上山。
美夫是個優秀的員工,也會是個踏實的經營者,但卻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曜司認定他具備妥善經營公司,將企業傳承到下一代的才能。這樣的美夫此時一臉正經,全身顫抖著走在坡道上。
他終於來到了赤朽葉大宅,穿著禮服的曜司和萬葉就站在院子裏。曜司活像拿自己的長手長腳不知如何是好的細長影子,他身旁的萬葉一頭銀發隨風飄揚。「你來了。」萬葉說。美夫沉默地低下頭。身穿白色禮服的毛毬慢條斯理出現了。畢竟是自己的大喜之日,這天出席的總算是毛毬本尊,而不是分身。赤朽葉一家還沉浸在長男夭折的悲傷中,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恍傯。毛毬披著白紗,手上拿著精致的捧花,喃喃說道:「穿成這樣真是蠢斃了。」美夫光是站到毛毬身邊就嚇壞了,根本沒細聽她在說什麼,膝蓋直打顫。他從毛毬身上感受到一股不辱常的緊張氣息。那是背負時代重任的人身上特有的兩種光環:毛毬身上散發著華麗的光芒,但同時也發出死亡的氣味。
當晚,美夫待在陰暗的寢室直瞪著牆壁。午夜過後毛毬緩緩地走進房裏。外頭傳來工作室裏走動的女孩的說話聲。「遠鍾先生病倒了。」「沒有編輯怎麼辦?」「老師剛才已經給我下次的故事大綱了,你先收集資料。」「老師呢?」「洞房!」「啊。對喔。」少女們簡短的話音透地牆板傳了過來。
毛毬一頭長發梳成發髻,脂粉末施。像個幽魂一樣站在那裏。不管是臉或身體,這時的毛毬都透露出遠超過二十歲年紀的疲憊,和白天穿著華麗禮服的她判若兩人。看著她布滿血絲的雙眼、淺褐色的幹燥肌膚,美夫後悔了,一心隻想逃回山坡上的家。這時,他察覺到毛毬的猶豫,眼前的她仿佛就像隻膽怯的小動物,他仰望著毛毬的臉。毛毬似乎想詩他開心,朝他咧嘴微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意外地童稚又缺乏安全感,美夫心中對「丙午女」的恐懼瞬間一掃而空,甚至同情起毛毬來。他心想,對方畢竟隻是個比自己小七歲,又剛失去兄長的女孩啊。這時毛毬伸出結實的手臂,用力拉住美夫纖弱的手。
「真麻煩。你幫我解開腰帶。」
「啊?」
「算了,我自己脫。」
毛毬搔了搔頭,一把將美夫拖進被子裏。美夫害怕極了,這時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不隻是結婚,而是成為自古就在紅綠村天上界呼風喚雨的赤朽葉家的贅婿了。某種意義上,這個家族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一切全由血緣主宰。因此在這張洞房夜的床褥上,也不存在著女人。
黑暗之中,美夫感覺到一股意誌,一個溫暖的東西包覆著美夫,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女體,而是被大宅附身的一股鮮紅意誌,這股意誌從前懷抱著萬葉,今晚則包覆著美夫。毛毬壓著美夫,無聲地啜泣著,當她的淚珠滾落在臉頰上時,美夫對眼前這個孔武有力卻又疲憊不堪的美女瞬間湧上了憐愛之情。他伸出纖細的雙手,抱住妻子。黑暗中毛毬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新婚夜之後毛毬為了想盡快懷孕,頻繁地到新房過夜。「線描好了,你把鉛筆線擦幹淨。」「老師呢?」「新的責任編輯來了。」房外仍然依稀聽見少女們忙碌的交談。
新的責任輯輯名叫「綿貫」,同樣是穿著意大利高級西裝,二十五歲左右的美青年,漫畫的連載工作持續進行,包覆大宅的金黃色洪流不停地向外奔流。
而另一方麵,因為淚的夭折而結合的毛毬和美夫,在生活中日久生情,漸漸接受了對方,成為真正的夫妻。
兩年後,赤朽葉家有人決定到都市去,那就是次女鞄。
盡管早一步從高中畢業並進入當地企業工作的百夜再三阻止希望她留下,鞄還是堅持想進東京的短期大學。當時家人都很中意毛毬招來的那個勤奮又聰明的女婿,便答應了鞄的要求。盡管萬葉反對,不過毛毬在家庭會議上力挺妹妹說:「就由她去玩兩年吧。」
「像鞄那樣的孩子,不讓她好好玩個夠,她是不會死心的。是不是。美夫?」
聽到妻子突然征求自己的意見,美夫咳得說不出話來。在公司當然另當別論,美夫在家庭會議上,一向刻意低調不輕易發表意見,毛毬為顧及丈夫的麵子,不時會詢問他的意見,鞄和孤獨因此也對美夫另眼看待。
那年十八歲的鞄放棄成為偶像歌手的心願,轉而夢想成為女演員。她說要去追求夢想,考上短大後便一個人住在東京,當時的大學生已經不再住在以往的木造公寓或宿舍,而都住進時髦的小套房,不再是二點二五坪的和式房間和蹲式馬桶的狹窄格局,而是三坪大小,鋪有原木地板的時髦西式房間和衛浴設備。鞄剛到東京時,泡沫經濟正盛,她樂得每天盡情展露自己年輕的本錢,流連迪斯科舞廳。女大學生的夜生活華麗而*猥,鞄和幾個愛玩的同伴褪去鄉下姑娘的土氣,穿上光鮮亮舅的華服,在都會夜景、高價禮物和男人的甜言蜜語中渡過無數個夜晚。
「每天都這麼快樂的話,真想一直待在東京不回去了。」
鞄進了演員訓練班,經常參加試鏡,雖然結果常常不盡人意,但夜晚的樂趣讓她忘卻所有白天的不快。
就在鞄站在高台上,隨合著浩室舞曲狂亂地擺動身軀的同時,弟弟孤獨終於從對核子武器的恐懼中走出來。
多年後孤獨舅舅告訴我,那之後美蘇冷戰的年代終於宣告結束,這對於小學起便活在核子武器與第三次世界大戰威脅陰影下長大的孤獨來說,實在是個令人意外的結果。他在電視上看到分隔東西德的柏林圍牆被推倒,年輕人爬上圍牆站上牆頭,嘶吼著「和平」。而國境警備隊並沒有出麵掃射。甚至連圍牆的瓦礫都成了叫賣的商品,孤獨震驚極了。蘇聯將國名改回俄羅斯;而在日本國內,自民黨的慘敗結束了長久以來一黨獨大的政治局麵,非自民政權從此誕生,世界局勢瞬息萬變。
升上中學之後,隻有的三天孤獨乖乖到校上課,之後便又拒絕上學,父親曜司找他談話,他表明想在家自修,孤獨的態度非常堅決,這點和姐姐毛毬很像,後來他參加函授課程,成績優異,曜司隻能勉強接受了他的做法。
一九八九年昭和天皇駕崩,年號也將變更,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民眾驚惶不已,卻也隻能默默接受時代將要改變的事實。吊唁天皇的民眾辨成長長的人龍,電視新聞和報紙終日報導天皇駕崩的消息,百姓的悲傷和失落感在新聞報導推波助瀾下日益加深。連續幾個星期,全國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有如被一塊黑布緊緊覆住一般。
新的年號頒訂為「平成」,人們的生活總算逐漸回歸常軌,時光不停流逝,雖然發生了許多或大或小的變化,時間仍無時無刻不繼續往前走。就在春天來臨,溫暖的陽光再度普照大地時,紅綠村天上的赤朽葉家再度麵臨挑戰。
一直以來以女王之姿君監大宅的赤朽葉辰,終於倒下了。
阿辰平常總是搖晃著矮小肥胖的身軀,像顆球一樣的穿梭在大宅裏。那年春天某一天,在到孤獨房間的途中她突然跌了一跤,要帶給孤獨的金平糖,五彩繽紛的散落一地好不壯觀。阿辰細聲呼喊著萬葉,聽到聲音的女傭想扶起她,卻被她拒絕。口中一直不斷呼喚自己挑選的媳婦。當時萬葉正外出購物,等到她回家時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阿辰一直仰躺在敝滿金子糖的走廊上。不時發出呻吟,不管是女傭、聽到消息趕回家來的兒子曜司、繼承人毛毬,她都不許大家碰她。等到雙手提滿購物袋的萬葉終於返家,她才小聲地對媳好說:「我受傷了,帶我回房。」她的語氣中充滿不安,萬葉趕緊擱下購物袋,來到婆婆身邊。
阿辰一直以來臉色紅潤、身形圓潤;而萬葉卻已滿頭銀白、眼窩凹陷。乍看之下兩人年齡差距不大。萬葉結實的雙臂輕輕抱起阿辰送她回房,來看診的醫生說阿辰是骨折了,自那天起,阿辰就一直臥病在床。萬葉盡管片刻不離,仔細照料,阿辰那原本圓滾滾的身子卻還是像泄了氣的皮球日漸縮小,瘦下來的臉頰看起來確實很像兒子曜司。除了萬葉,阿辰不準任何人進房,隻有一次例外。
那天毛毬小聲地在房門外喚著母親,萬葉出來後,毛毬用手攏了攏疏於照顧的長發說:「終於那個了。」
「什麼那個?」
毛毬不耐煩地指著自己的肚子。她總算懷了美夫的孩子,萬葉進房向阿辰報告這件喜事,阿辰說想見毛毬一麵,毛毬進房後。看到躺在被褥裏的祖母身子變成這到小,差點驚叫出聲,急忙閉上了嘴,阿辰變得又小又白,乍看下像個可愛的少女,她皺著臉微笑著,許是因為瘦下來的緣故,眼睛看起來比以前大。她瞇著眼睛說:「孩子要出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