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終於等到了。*社說願意放我休息一星期。」
「在這麼艱困的年代出生啊。」
「每個年代都是一樣的,奶奶。每個年代都是艱困的年代啊。」
「嗬嗬嗬,你真是個勇敢的孩子。」
阿辰眯著眼仰望著毛毬,輕輕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太陽下山了,風吹著院子裏的樹木沙沙作響。
之後每當有人問到一九八九年,我都會回答:「就是宮崎事件(注1)那一年。」我這麼一說,大人們就知道是哪一年了。此外,奧姆真理教等新興宗教的抬頭,也從那年開始受到世人矚目,在「虛構世界」長大的少年少女成年之後,似乎也將「虛構世界」帶入了現實世界,光怪陸離的犯罪接連發生。
注1/一九八八至一九九九年間發生於東京、崎玉縣的女童虐段案件。凶手宮崎勤一共虐殺四名年約三到七歲的女單,並有性侵、支解、煮食屍體及其它變態行為。被判定具真多重人格。於二○〇○年確定判處死刑。自此兒童性犯罪在日本國內開始受到重視。
而我就在那一年出生了。沒錯,當時赤朽葉毛毬懷的那個孩子就是我,赤朽葉瞳子。
那年秋天,消瘦許多的赤朽葉夫人間辰終於合上雙眼,在沉睡中離開人世。分房家眷和紅綠村村民紛紛前來參加阿辰的喪禮。躺在棺木裏的她雪白的肌膚上布滿皺紋,身形卻如少女般嬌小纖瘦,年輕人看了莫不驚訝不已。上了年紀的長輩卻擦去臉上的淚水笑著說:「哎呀。阿辰變回以前的模樣了。」赤朽葉大房的夫人阿辰生前以淩駕夫婿的風采,掌理著家裏大小事,守護著赤朽葉家。而在最後,她回複成出嫁前的模樣,踏上人生的歸途。
眾人抬著棺木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吹笛人、吹海螺的老翁、打鼓的都來了,大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送阿辰踏上最後一程,阿辰算是壽終正寢,大家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參加她的隆重葬禮。
下山途中,靈柩一度因為風太強而劇烈搖晃。萬葉這時不禁低呼:「啊。母親。」
圍觀的民眾當中,她發現了養育自己的多田夫妻。養父因為罹患風濕坐在輪椅上,養母在後麵推著輪椅,兩人結婚多年後,就連表情和動作都很相像。他們對阿辰合掌哀悼。多田家的兒孫慢慢圍攏上來,全家人一起離開回宿舍大樓去了。萬葉默默目送他們離開,秋風吹拂著她的一頭銀發,這時養母突然回過頭來。對著萬葉微笑,萬葉向她點了點頭,養育自己成人的養母盡管上了年紀,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笑容溫柔。
在阿辰離開大宅後,大家便開始稱呼萬葉「夫人」。阿辰臥病後,一直是萬葉在打理家中大小事,她表現得相當稱職;反倒是毛毬很不習慣大家改口叫她「少奶奶」,毛毬依舊成天畫漫畫,對外的事全交由分身愛拉處理。她和二十歲時一樣,埋首於漫畫之中,即使晉升成「少奶奶」。對家中的事仍是一知半解。
那年冬天,毛毬察覺自己快要臨盆,連忙喚來母親。萬葉拉著產婆,趕到毛毬的工作室去,毛毬全身冷汗直流,臉色憔悴,卻仍不停向助手下達各項指令。她神態輕鬆自若、從容不迫,和萬葉生產時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一點都不像是頭一胎產婦。
在此同時,大宅的另一間房裏,毛毬的替身愛拉也正痛得在地上打滾,彷佛代替毛毬承受了生產痛楚,那天愛拉想煮點家鄉菜,在廚房裏弄蝦吃卻不幸食物中毒。愛拉不停喊著肚子疼,痛得在走廊上打滾,碰巧經過的孤獨隻好留下照顧愛拉到天亮,誰叫大宅裏的女眷上至夫人下至女傭見習生,都到毛毬房裏幫忙接生了。
「都是蝦子,蝦子臭掉了!」愛拉口中不斷這麼喊著。
工作室裏的毛毬則是輕輕鬆鬆生下了女兒,真要歸功分身愛拉連痛苦部分擔掉了,雖是第一胎,產程卻異常順利,就在朝陽下毛毬聽到萬葉說孩子已經出生了,鬆了一口氣低聲說:「終於生了。」
身為毛毬的女兒、淚的外甥女,我出生的過程實在平凡無奇,就像尋常嬰兒一般,出生之後大聲啼哭,外婆萬葉抱起我之後才停止哭泣。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啊,太好了。」
母親毛毬說完,流下一滴小小的淚珠,而父親美夫此時終於獲許進入房裏,戰戰兢兢地抱著我。後來毛毬將我取名為「瞳子」。到區公所登記戶籍。「因為你的眼睛又黑又亮,讓人印象深刻呀。」長大後母親這麼告訴我,但我覺得她一定是騙人的。
其實我本來應陔會被取名為另一個名字,是曾祖母阿辰生前就決定好的。就在毛毬將女兒的名字登記為「瞳子」之後沒多久,萬葉滿懷孺慕之情細心整理阿辰的遺物,發現一張和紙,上頭阿辰用渾圓的字跡寫著兩個字。
「自由」。
曾祖母原想將我命名為「自由」。我的全名原本應孩是「赤朽葉自由」。一直到現在。舅舅孤獨還經常叨念著道件事。每當這種時候我便會暫時躲起來,一個人思考自由的意義。
自由是什麼?對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而言,自由究竟是什麼?對女人而言,自由又是什麼?
到底是什麼呢?
每當我不停思索著這個問題。就會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女孩,不禁憎恨起母親毛毬。她雖然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但我卻堅信,她會將我取名為「瞳子(touko)」,一定是因為這名字發音和「蝶子(chouko)」近似。
我出生後不久,泡沫經濟開始瓦解。
股票和價格無量下跌,銀行呆賬成堆,許多從事投機生意的人紛紛破產,一些在本行之外還涉足房地產投資的,也陷入不得不賣掉公司救急的窘境,生活頓時沒了著落。大學生畢業後謀職不易,多數人隻能靠打工臨時謀生。
泡沫經濟風光的時候並沒有為地方都市帶來任何好處,瓦解時的餘波卻像暴風雨般重創了這些小城鎮。紅綠村人稱做「下黑」的黑菱造船宛如巨木倒地般突然破產,村人受到重大的衝擊。黑菱造船高管決定棄守造船業,轉往建築業發展,仍無可幸免地受到泡沫經濟的影響,轉售土地時被地價暴跌的巨浪所吞噬。貌似力道山的女婿也因為*勞遇度而病倒,沒多久就咽氣了。黑菱綠一度輪流和兩個已經成年的孩子同住,卻一直處不好,便帶著還在念高中的老三投靠赤朽葉家。老三是個女孩,名叫由香裏。由香裏成績優異,到大學畢業為止一直寄居在赤朽葉家。雖然她堅持要半工半讀完成畢業。但同樣是苦學出身的美夫極力反對。「女孩子絕對吃不消的!」平常美夫因為顧及曜司感受,幾乎不在家族會議上發言,但這次卻一反常態。毛毬也讚成美夫的意見,這件事就這麼談定了。由香裏和母親緣搬進大宅住,直到獨立生活為止。大學畢業後,她進入中國電力公司工作,成了女強人,公司調派她到中國地方的岡山、廣島、山口等地。雖然她想接母親一起生活,但綠卻不願意離開從小生長的故鄉紅綠村,經過萬葉的調停,母女雙方決定分開生活,往後的日子綠仍借住在赤朽葉家,每天跳著佛朗明哥舞,學習各種才藝。
這次泡沫經濟的崩壞,雖不足以擊垮一直以來穩健經管的赤朽葉製鐵,但這棵大樹的部分枝葉仍睡以避免遭到這股風暴吹折,就在赤朽葉製鐵這艘巨艦仍在泡沫經濟的風雨飄搖中擺蕩求生時,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又有另一顆震憾彈襲來。
據說事發當日,一早天氣就十分晴朗。那陣子萬葉和曜司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彼此相處得很和睦,兩人再度同房而眠。常徹夜聊天到天亮,大多是曜司說什麼,萬葉應和著。曜司又開始隨身攜帶外文書,每天早上和傍晚各抽出十分鍾,貪婪地閱讀文字。他讀的多數是外文小說,有時還會一邊喝著泡泡茶,一邊*著流暢的英語朗讀書中的章節,仿佛在緬懷過去那段「高級遊民」的歲月。
那天曜司為了接待客戶,包下火車的宴會車廂,車廂內部的格局仿照日式的榻榻米宴會廳,乘客可在車內一邊賞花一邊享受天婦羅、山菜料理和當地盛產的酒。列車行走在JR紅綠線,穿越中國山脈後,抵達岡山。那天曜司心情很好,出門前愉快地和萬葉道別,又對女婿美夫交代一些事情,臨出們前還一臉擔心地繞到毛毬的工作室探看,把整個後院都看過一遍。
事情發生在正午剛過時。當時列車駛過群青色的中國山脈,四周櫻花花瓣飛舞,行經架在深穀上的餘部鐵橋時,突然刮起一陣強烈山風,一陣怪風竟把整輛列車卷上天空,越吹越高,仿佛想把它吹上天際。列車警笛聲大作,車箱劇烈搖晃,風停了以後,列車就在櫻花翻飛中,倒栽蔥似的跌落下方山穀。
赤朽葉製鐵的社長赤朽葉曜司在列車墜落途中,被事頂一片扭曲脫落的鐵片擊中頸部,一如他的妻子預視那般,頭顱被削飛了出去,身首異處而死。
警方費了許多時日才將列車自穀底吊起,大城市電視台派出來的直升機在山穀頂端盤旋取景。赤朽葉家的人則早在新聞報導前就知道社長已經罹難。隔天豐壽開著吉普車載著萬葉到事發現場去。鐵橋就像根細鐵絲般架在山穀上,反射著陽光。鐵橋下方的深穀裏,他們看見了已經摔成廢鐵的列車,車體整個被壓扁,宛如一條威猛的黑蛇在穀底蜷曲著。看到這一幕的萬葉,忍不住低聲驚呼。
豐壽望著山穀,小聲喚著:「少爺,少爺!」沒有任何回應。「少爺,少爺呀,喂——」豐壽雙膝跪地呼喚著,從身後望去,他的身子變得好小,和二十歲時那個自信滿滿的工人判若兩人。
「少爺啊!」
豐壽像個孩子般輕聲啜泣。
「少爺,少爺啊!」
前來采訪的直升機螺旋槳轟隆作響,盤旋在兩人頭頂。
就像他的父親康幸在石油危機來臨前倒下那般,赤朽葉曜司也挑在泡沫經濟風浪餘波末平的關健時刻遽然離世。
搭上這班死亡列車的是當地大企業的社長,而且還是知名漫畫家的父親,這則新聞當時在國內引起一陣騷動,不過因為出麵受訪的愛拉,對整件事比以往更狀況外,胡亂回答一通,上門的媒體也漸漸變少了。贅婿美夫成了赤朽葉製鐵的新一任艦長,他體認到自己角色艱巨,帶領全體員工渡過這次難關。毛毬難得走出工作室,向丈夫深深低頭說:「美夫,就萬事拜托了。」這個日進鬥金的妻子在美夫心目中,一直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他用力點了頭,輕撫著她的頭,好讓她放心。
製鐵廠在美夫的領導下開始調整經營體質。這艘巨艦在新任艦長的意誌下,開始改變航路。美夫決定廢除赤字連連的製鐵廠,將公司重心轉移到其它製造業。
獨眼工人豐壽就在將屆五十歲時,得知熔爐將在年後完全停擺的消息,他隻是平靜地說了聲:「是嗎?」自從曆經了心愛侄女的死、淚的死於非命、死對頭曜司的死之後,豐壽驟然老了好幾歲,變得不愛開口;同時那時的他也深受職業病——咳嗽所苦。萬葉對豐壽說:「阿豐,美夫還年輕,很多事還得仰仗你幫忙啊。」豐壽聽了隻苦笑地搖搖頭。
「我隻會待在有熔爐的地方。阿萬,我是鋼鐵的男兒啊。」
製鐵業的景氣盡管不再像戰後高度經濟成長期間那麼繁榮,但全國各地還是有許多慘淡經營的鐵工廠苦撐待變,豐壽一一列舉了幾家工廠的名字。萬葉接連失去了心靈支柱婆婆、長子和丈夫,現在就連豐壽也要離開,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將何等孤寂淒清,她忍不住趴在榻榻米上放聲哭泣。
那年冬天下著陣陣鵝毛大雪。年底時分,熔爐在美夫一聲令下正式停工,熄滅了爐內的火焰,赤朽葉製鐵那座有如黑色高塔聳入天際的熔爐,在那段令人懷念的製鐵業春天裏,日日燒著火紅的鐵漿,黑色巨龍般的黑煙日以繼夜向上攀爬;在那段輝煌的戰後時期,人們仰望著它希冀光明的未來。而曆經石油危機和鐵鋼蕭條、眾人守護的火焰,就這樣走入了曆史。
熄火的熔爐詭異地聳立在廠區裏,黝黑而不群的高塔在下著雪的天空中顯得格外怵目,仿佛有人拿著剪刀將天空剪成兩半。
某天夜裏,萬葉感覺身邊似乎有人,醒轉之後。發現枕邊放有一封信,信封上纖細的字跡寫著「給萬葉」。
那是豐壽留下的信。萬葉急忙來到走廊上,瞇著眼盯著後院。依稀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在大雪中漸漸遠去。聽說信裏隻寫著他要到遠方去,赤朽葉製鐵風箱裏的火焰已經熄滅,對豐壽而言,這裏已不再值得留戀了。萬葉小時候就在幻象中見過豐壽,對他有種強烈的親切感,豐壽離開帶來的打擊讓她病倒了。現在留在她身邊的,隻剩寄居家中的好友凸眼金魚黑續綠。萬葉倒下的這段期間,黑菱綠在病榻前全心看顧萬葉,在床邊變魔術給她看,唱外國歌曲給她聽,每天幫她梳理那頭銀白的秀發。天黑了,兩人就聊起很久之前在深山裏看見的那座長滿鐵炮玫瑰的溪穀。她們已經不記得通往山穀的路了,也知道不可能再踏入那片土地。「真想再去一次。」「因為哥哥在那裏呀。」「等我們死了,應該又能去到那裏了。」「萬葉,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吧,一個人去多無聊啊。」
這個時候。一直在大都市裏遊玩度日的鞄,接到父喪的消息後回到了故鄉。受到泡沫經濟瓦解的波及,迪斯科舞廳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有趣,昔日繁華褪盡,令人掃興。成為女演員的夢想終究遙不可及,鞄隻能加入小劇圈,偶爾登台表演,或是頂多在電視節目裏跑跑龍套,慢慢對都市生活也感到厭倦了。父親的死讓鞄對五光十色的都會生活徹底死心,帶著一隻提包回家去了,從此代替忙碌的姐姐照顧我,在家中悠閑度日。
事後看來,赤朽葉製鐵安然渡過了經濟泡沫化的危機,除了美夫主導的人事重整和縮減規模的策略收效外,也多虧了長女毛毬將自己數億元的版稅全額投入公司。
《鐵打天使!》不斷再版,改編成卡通在傍晚時段播出後,更是深受男女老幼觀眾的喜愛。不論是*社彙入的高額版稅,或是卡通及相關商品的授權金。一道道金色洪水直接流入赤朽葉製鐵,成了周轉的及時雨。但是公司簡直就像填不滿的黑洞,身為暢銷漫畫家,毛毬卻經常身無分文。反正她既沒時間花錢,也沒任何興趣,她仍是從早到晚畫個不停。她也隻剩下漫畫了,而這說不定正是支持赤朽葉毛毬長久耕耘的動力。
盡管年紀輕輕就有機會賺進大把鈔票,然而要在新人輩出的少女漫畫界長久站穩第一線,可是一條艱巨異常的道路,而毛毬的成功卻持續了十二年之久。不管是同期的漫畫家或是後起之秀,許多年輕漫畫家都曾畫出暢銷書,每當有暢銷作者出現,往往會被冠上「赤朽葉毛毬的勁敵」。媒體大肆渲染一番。然而,其中多數人在賺進大把鈔票後,往往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幾年後,短一點的甚至在幾個月後就自業界消失,能在業界存活下來的,往往都是「需要錢」或是「夢想發大財」的人。像那些得幫父母還債,或是必須撫養眾多親屬,生活貧苦的人比較容易走得長久;此外,特別貪婪的人也比較有勝算。反倒是個性單純的年輕人,拿到大錢後往往不知所措,特別容易迷失在誘惑裏。被喻為慧星般的新人們,剛開始因為受到各方矚目不免養成驕氣,走起路來大搖大擺,打扮得有如孔雀般出席各大晚宴,說起大話來臉不紅氣不喘,然而最後終究畫不下去,或是無法一直維持人氣;他們肩上背負著自身難以承載的重擔,往往是不到半年,個個都像變了一個人,有人變得異常肥胖,也有人瘦得像木乃伊。他們鐵青著臉,哭訴著已經畫不下去了,一個個掉到地獄深淵,很快便如曇花一現,一旦從這個舞台退下,就再也沒有登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