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些少數幸存下來的漫畫家,則隨著年齡增長轉換創作跑道,數年後便脫離少女漫畫界。他們先轉向以年輕讀者為對象的「青年漫畫」,再改畫年齡層更高的「淑女漫畫」。持續轉移戰場;同時因為周刊連載的工作過於繁重,轉而到月刊連載,希望一邊工作的同時也能兼顧養兒育女的責任。不過赤朽葉毛毬卻和轉型無緣,她的戰場始終都在周刊。《鐵打天使!》剛開始連載時,幾個主要角色都還隻是中學生,現在已經升上高中,終於稱霸島根,朝著統一中國地方的霸業夢想前進。而作品中以蝶子為模特兒的幸運女神一角,在最近連載的故事中眼神逐漸晦暗,開始迷失自我,散發著一股死亡氣息。現實是毛毬作品的靈感,她專注地將自己的青春重現在漫畫中,而連帶而來的金色洪水也不斷注入赤朽葉製鐵的金庫,持續注入資金。
毛毬將養育女兒的賣任全丟給母親萬葉,有時也會將帶小孩的工作托付給妹妹鞄,自己全部精力投注在工作上。我常在夜裏會想念媽媽,爬出外婆的被窩,一個人來到媽媽的工作室前,但總會被像是編輯的男子——編輯常換人,不過每次來的一定都是美男子——給阻止。男子抱起我說:「不要來打攪媽媽喔。」將我帶回萬葉寢室,小孩找媽媽算打擾大人嗎?我好孤獨。有時白天看到媽媽經過走廊,便趕緊跑過去找她,但媽媽總是摸摸我的頭敷衍一下,嘴裏都囔著什麼,又回工作室去了。
媽媽心中似乎隻有工作,她看不見理應教養的孩子和理當照顧的家庭,不管經過多久,她還是從前那個追求夢想、生氣蓬勃而又固執的二十歲女孩,歲月一點都沒有改變她。
忙碌的確也是原因,但我常常懷疑或許她就像許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根本無法愛自己的小孩。很久之前,穗積蝶子的死讓毛毬認清自己的青春已經結束,即使如此,她卻不顧接受長大成人的自己。她無法永久待在年少時建立的虛構世界,卻又無法長大。這個矛盾一直陰魂不散的盤踞著大宅。毛毬不斷選中醜陋的男人交往,但是每一段關係都不持久;她不和有婚姻之實的丈夫建立名副其實的家庭,也不願負起養育孩子的賣任,唯一做得到的,就隻有畫漫畫這件事本身。漫畫家毛毬有如巨人幻影般傲視著赤朽集家,但是現實生活中身為母親的毛毬,卻隻是個虛幻的人物。……以上是我的怨言,因為我好希望被媽媽所愛,不想被當成空氣一樣忽視。我想說的是,那時代存在著許多像毛毬一樣有能力、卻無法活在現實中的女性。許久之前萬葉曾經預言,也許有一天女人不再將養兒育女視為幸福的歸宿。那個「有一天」其實已經悄悄到來。
不過,盡管毛毬沒能成為及格的成人,她卻沒忘記身為家族繼承人的賣任,一直守護著整個家族。
我是外婆帶大的,懂事以來我就常吵著萬葉要她說以前的故事給我聽。比起童話或哄小孩的故事,我更喜歡聽萬葉*著慵懶的語調,聊著紅綠村的傳說;等我長大了一點,隻要發現媽媽在簷廊稍事休息,也會要求她說從前的事給我聽。一開始覺得不耐煩的媽媽後來發現,跟年幼的女兒講古的同時,也能喚起許多兒時回憶,對自己的工作很有用,此後甚至特地空出時間和我說話。我可說是在外婆和母親的故事陪伴下長大的。
我五歲那一年,蘇峰回來了。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出現在媽媽後期的故事裏,那個爬上漫長坡道而來的編輯。令人費解的是,每個美男子編輯在接地媽媽的編務後都紛紛病倒,彷佛全身精力被丙午女榨幹了一般,那時跟在媽媽身邊的「赤朽葉專屬」編輯「藪川」。已經是第六任了,看到蘇峰在離開八年後再度出現,媽媽似乎不怎麼驚訝,頭也不抬地說:「是蘇峰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麼啦?」
「借我躲一陣子……」蘇峰低聲說。
媽媽這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聽說蘇峰現在服務於某家中小型*社,還在幹漫畫編輯,他的表現傑出,現在是漫畫雜誌的副總編輯。可是上星期他不小心弄丟了某個大牌漫畫家的一百張原稿e「又來了。」
「是……」
「去找出來,蘇峰。」
「我找過了,到處都找不到,我回去一定會被殺的,而且我也……」
「什麼?」
「我已經不想工作了,我好累。」
普遍說來,編輯的工作雖然不像漫畫家那麼短命,但同樣都有許多人投身其間燃燒殆盡後。就此在業界消失,幸存下來的人則爬上管理階層。無論如何,能夠長時間待在第一線上的,終究是少數。蘇峰的樣貌和從前有些不同,看起來較為豐腴,再也算不上是美男子了。毛毬盡管有些為難,還是答應了蘇峰的請求。
「真是個沒救的家夥……」
毛毬一向重義氣,而傾注全力幫助毛毬完成處女作的蘇峰,算得上是她的伯樂。當時兩人隻能靠著瞧不起彼此,來轉移突然竄紅的尷尬;明明在心底彼此感謝對方,但腦子裏卻被輕蔑給遮蔽了。每當毛毬回想當年,就覺得自己虧欠蘇峰許多。
這麼一來家裏除了黑菱綠之外,又多了一個食客蘇峰有。沒多久,名漫畫家派出的追兵追到了赤朽葉家,這次出麵的不是分身有拉,而是本尊毛毬,她揮舞著塵封已久的鐵製武器,硬是將追兵趕了出去。
「再來就砍了你!」
這句沒道理的威脅,讓對方乖乖閉上了嘴。從此蘇峰就在大宅裏住下,每天不是陪著孤獨打電玩,就是抓著年幼的我,誇耀自己淵博的雜學。由於多年從事編輯工作,蘇峰見多識廣;北至愛爾蘭,南至南非共和國無不知曉。不過他一直到現在都還以為百夜是女傭的幽魂,也因為家人從未對外公開愛拉的身分,蘇峰還以為她是毛毬的生靈出竅,害怕得不得了。美夫似乎一度懷疑蘇峰是妻子的情夫,不過其它人都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因為百夜完全沒有對蘇峰伸出魔爪。百夜經常出入美夫寢室,卻對蘇峰絲毫不感興趣,而蘇峰則以為百夜是幽魂,躲都來不及了。這點,全家人都看在眼裏。
百夜商校畢業後,陸續在紅綠村總公會、交通公社、汽車行等地方擔任會計,可是每一處都待不久。總是不到一年就換工作。她不結婚不談戀愛,也沒有朋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九九八年。在她二十九歲的那年冬天。她的一生,仿佛隻為了與人私通而存在。
為私通而生的百夜和丙午年出生的毛毬兩人之間的戰爭沒有休止的一天;毛毬依然看不見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而百夜也一再重複與人私通的惡習。九七年到九八年間,毛毬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對象是經常在大宅出入的米店夥計,長相一樣其貌不揚。家人為了這件事成天提心吊膽。當時美夫正帶領著公司在風雨飄搖中前進,根本無暇顧及妻子的惡行,不過女眷們倒常偷偷聚在一起,說著閑話。
「又來了,這孩子怎麼老挑那種醜男?」萬葉震驚地說。
當時還住在家裏的鞄,咧著塗了紅色唇膏的嘴唇點頭說:「狗改不了吃屎啦。」
「也是。」
「不管是毛毬姐愛醜男的怪品味,還是百夜姐的固執,看來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毛毬為什麼會看不見百夜呢?」
在竊竊私語的兩人麵前,毛毬正好和快步通過的百夜擦身而過,隻見毛毬毫不遲疑地直直往前走,像是完全看不見百夜,百夜隻得默默讓到一旁。身為大房長女的自負,讓毛毬那一陣子走到那裏都無意識地散發著光芒,百夜則仿佛身慮暗夜。然而,在暗虛的人不管做了什麼,身處光明之中的人是看不見的。
毛毬被米店夥計迷得暈頭轉向,不知不覺中男人卻被她看不見的女人搶走了。年輕夥計早有妻兒,還是很快被百夜迷倒。他的妻子後來抱著嬰兒上門興師問罪,毛毬盡管氣得發狂,卻怎麼都聽不明白她說的百夜是誰,夥計妻子氣急敗壞,毛毬也在家中來回狂奔。吼道:「百夜,你給我出來!快出現在我麵前!」
百夜為了躲開震怒的毛毬,爬上了後院的山毛櫸。毛毬眼中殺氣騰騰,揮舞著和服袖擺,在迷宮般的長廊上來回奔跑。萬葉和鞄急忙上前安撫毛毬,不停地說:「百夜在呀,她一直都在呀。」萬葉和鞄哭著向毛毬描述百夜的長相,說她從十歲起就住進這個家,之前某某時候和某某事發生時百夜都在場。
但是毛毬不相信,她搖著頭。抓亂了頭發說:「如果她真的存在,我不可能看不見!看不見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眼淚不斷地滑過毛毬黝黑的臉頰,母女三人相擁而泣,萬葉說:「她在呀,百夜一直都在呀。」妹妹鞄也哭著說:「百夜也曾經和野島學長、山中深長私通,她開口閉口都是毛毬姐,她一直都跟在毛毬姐屁股後麵啊。」
鞄後來和我說,她也不知那時是為了誰而哭,對她來說,毛毬和百夜都是她血脈相通的親姐姐,兩個人都一樣傻,這令她感到悲哀。
「百夜,你給我出來!百夜,你出來呀,百夜!」毛毬念經般不斷吼著。「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出來讓我看看啊,你倒說說看,為什麼和我的男人私通!要是有正當理由,就說說看啊!」
事情鬧到這步田地,米店夥計的妻子害怕不已,便先回家去了事隻剩下一心想揪出妹妹百夜的毛毬,發了狂似地穿梭在迷宮般的大宅裏,口中不停叫著「百夜,百夜啊,」夜深之後猶不肯停歇,她手握著鐵斧,雙眼流出有如火紅鐵漿的鮮血,不停在光滑的走廊上來回跑著。幾近發狂的嫉妒化為火焰包圍著她,毛毬對男女之事一向看得很開,這股怨氣之重前所未有。她在繁重的工作中逐漸失去青春,回地神來時才發現已經中年,或許是這個緣故,才讓她突然失去了理智。萬葉和鞄哭著追在緊握斧頭狂奔的毛毬身後,試圖攔下她。
這時,毛毬突然停下了腳步,發紅的雙眼直直地瞪向前方。兩人順著毛毬的視線,看到在後院深處的山毛櫸上,有什麼重物「撲通」一聲掉進水池,猶如被毛毬發紅的目光擊中一般。
毛毬吸了一大口氣,舉起斧頭,赤著腳衝進院子,像一陣血紅的疾風。
「總算找到你了,百夜!」
剛才掉進池子裏的東西無聲地逃走了,毛毬在黑暗中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萬葉和鞄隻看得到陰暗的院子裏那道瘦小女子的足跡,接著傳來俊院木門打開的聲響,然後,百夜消失了。當晚她沒有回來大宅,隔天早上被人發現時。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
錦港漁夫拉上岸的魚網裏,糾纏著一個雙腿被捆綁後投海的女人。她的雙手蜷曲成鉤狀,似乎想抓住什麼,原來當晚百夜強*來店夥計和她殉情,夥葉在被她強拉進水裏前一刻逃脫,他逃回米倉躲起來,全身顫抖著等到天明。百夜留下的遺書在他手上,遺書馬上被送回了大宅。打開一看,隻見幾個蚯蚓爬行般的大字,寫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美夫顫抖地念完這幾個字,萬葉失神暈了過去。
百夜過世後,毛毬身上的邪靈仿佛被驅走一般,顯得很平靜。百夜出殯那天,毛毬側著頭看著四周裝飾著白花的遺照,怯生生地問:「這就是百夜嗎?真的是百夜嗎?」
「你真的沒見過她嗎?」全家人異口同聲地問。
「沒有,這個女孩到底都藏在哪裏?」毛毬歪著頭說。
毛毬看著棺木裏躺著一個素未謀麵的女人。那雙總是躲在柱子後、桌子底下。偷窺著姐姐的黯淡雙眼,現在已經緊緊閉合。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百夜直到變成了一具死屍,毛毬才看得見她。她像個孩子一樣歪著頭,注視著這個陌生女人的臉,一臉不可思議地說:「是百夜嗎?這是百夜嗎?」
此時的毛毬仿佛再度被死者附身,又變回那個臉色鐵青、不祥的她。
那年是一九九八年,即將邁入世紀末。赤朽葉製鐵在縮減規模後總算上了軌道,而毛毬那之後也一如以往地畫著漫畫。她的作品連載已超過十年。單行本印行超過四十集,以蝶子為模特兒的幸運女神離世的情節,讓全國讀者流下了眼淚,那時的美男子編輯已經換成第十任的「榛」。大宅裏除了家人,還有黑菱綠、分身愛拉和雜學王蘇峰。一次家庭會議上,提起了鞄嫁進分房的婚事。年近三十的鞄喃喃地說:「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男方和她青梅竹馬。她爽快地說:「嫁給他也不錯。」
這一年——我——赤朽葉瞳子,九歲,媽媽發狂的那晚我好像睡了,不記得了,不過百夜出殯那天的事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我想,說不定毛毬其實一直都看得見妹妹百夜,雖然現在事實已不可考。在「萬裏眼」女孩眼中,總是分不清是夢境或現實,而漫畫家則天性善於編造故事;外婆和媽媽在描述她們的過往時,總是帶著強烈的主觀。我在意的是,媽媽在連載超過十二年的《鐵打天使!》前畫的處女作,也就是那篇當初參加漫畫征選的短篇作品,描述的正是女主角和另一個女孩爭風吃醋的正統派少女漫畫,畫麵中不時飄散著玫瑰花瓣,一點都不像赤朽葉毛毬後來的。這篇作品的確畫得不怎麼樣,因為沒有獲選,自然也沒有刊登在雜誌上,不過我曾在媽媽工作室的抽屆裏,找到了一份影印本。
在作品裏和女主角爭風吃醋的那個女孩,無論長相,說話的方式,所有一切都酷似她的妹妹百夜,相似的程度實在讓人很難相信她看不見百夜。
她明明看得見百夜,明明看得見她的啊。卻故意忽視她的存在,為私通而生的百夜其實是被丙午女毛毬欺壓而死的啊……
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對毛毬求證了,因為就在同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離開人世了。連載超過十二年的《鐵打天使!》最後一回,主角在曆經立體停車場廢墟的最後一戰,光榮引退。媽媽在畫完最後的稿子後,微笑看著為了打發時間來幫忙的我說:「瞳子,謝謝你。」便起身走向鋪著被褥的休息室去,小聲地說了句:「蝶子來了,我要走囉。」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一點都不像平常那個難搞的大牌漫畫家,她是那麼輕快、愉悅,感覺突然年輕了好幾歲。當時我正忙著貼網點,隨口應了一聲,隔了幾秒才聽出不對。
「媽媽……?」
我推開紙門,走進了休息室。
媽媽伏倒在被褥上,已經沒了氣息。我上前想扶起她,但她的身體已經沉重地像死去的動物一般,還是孩子的我實在撐不住她。我跑出去找人幫忙,蘇峰立刻趕來,他衝進房裏直直看著倒地的媽媽。喊著:「喂!毛毬!」聲音聽起來異常幹涸、冷淡。家人紛紛聚集,在公司的美夫也被叫了回來,第十任美男子編輯衝進來,抓起桌上最後一回的稿子,趕工將剩餘的網點貼完。
榛趕去郵局將稿子寄出,接著衝進了木造的NTT大樓,發了一通電報:無法阻止赤朽葉毛毬踏上歸途榛這通電報化為夜空中的光影,傳到了東京的*社。
穗積蝶子真的來接媽媽了嗎?媽媽最後還是長不大,她既不是小孩。也無法長成真正的大人。就像許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一樣。毛毬被困在那段陽魂不散的陰影中長達十年多。內心終日煎熬、痛苦、彷徨不知所措,就這樣抵達人生的終點。丙午年出生的赤朽葉毛毬,這位傳奇的暴走族、漫畫家,就在三十二歲那年夏夜離開了人世。
這就是那段有關青春、喪失與姐妹間戰爭的過往,巨大又虛無的時代故事已經完結。而我,赤朽葉瞳子,那年才九歲,對於和母親死別,這個年紀還嫌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