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3章 鐵炮玫瑰(2 / 3)

而豐就是那群揮灑著熱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後,我成為全校女同學羨慕的對象,那時的豐很帥,散發著受人矚目的人特有的光輝。升上三年級後的那個夏天,他為了甲子園預賽奮鬥,我們管樂隊則是每天在酷熱的縣民球場為棒球隊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閃耀著金光。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季,豐連續擊出全壘打,將紅綠高中帶進了甲子園。這難得的頂賽資格炒熱了整個村子,村民甚至還包下遊覽車到甲子園為棒球隊加油,豐成了村裏的英雄。

「我隻是盡力做好……」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們在車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豐的臉頰曬得很黑,微笑著這麼說。這個陪伴我媽渡過青春歲月、曾經形同廢墟的商店街上,最近開了很多以年輕人為販售對象的小店,慢慢地恢複以往的熱鬧。許多店的老板都是從大都市回來的,他們年輕時正值泡沫經濟高峰,離鄉背井到都市發展,幾年後他們已不再年輕,又因為經濟不景氣而丟了工作,散盡財產後隻好回鄉做些小生意。畢竟隻要拉開老家拉下已久的鐵門,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額外支出房租,還能把興趣當成工作。雖然我們沒什麼零用錢,沒辦法常買東西,不過在商店街逛逛飾品店或服裝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熱鬥的約會行程。而太保太妹將這裏當做巢穴的時代,早已是久遠的曆史了。

「做不到的事,再怎麼努力也辦不到,所以我隻是盡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隻有這樣才能輪到我發光、發熱。」

「豐好帥氣喔。」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壓力呢。村長會到家裏關心,就連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這麼說的豐臉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我們信步走著,許多當地的高中生和國中女生,大家圍著豐不停尖叫,耳邊陸續傳來「你要加油喔!我們會你加油!」的喝采聲,說完他們還斜睨了一旁的我。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不會遭妒,但是英雄旁邊的凡人卻常惹來眾人嫉妒的眼神。從那時候開始,我的鞋櫃裏開始出現怪東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塊,我從沒有因為男友是風雲人物而自命不凡,因為我就是我,我隻是個平凡的女孩,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遊覽車前進東方,跨越縣境一直朝東開去,終於抵達了甲子園。我們耗盡全身力氣為棒球隊加油,管樂隊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為止。大人們也全力加油喝采。紅綠高中在第二場比賽敗退,那時大家都累得呈現虛脫狀態,在回程的遊覽車上沉沉睡去。醒來後發現太陽已經下山,回到村裏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們每個人都曬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這麼結束了。

回想這些過往時,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麼平凡。我遇見了豐、參加社圈,和朋友渡過快樂的時光。回到家有外婆等著我。同時,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現象的確一點一滴侵蝕著這個村子。生在現代的我沒有熱情,那或許是從赤朽葉家的風箱煉鐵廠裏的火焰熄滅之後,隨著時間慢慢消退的吧。熔爐的火已滅,那些猛烈的焰火、輝煌的過去,都已經成為曆史。

高中畢業後,我進了當地的短期大學。書念得馬馬虎虎,平時在車站前的可麗餅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十九歲時,我和豐曾經一度為了無聊小事分手,半年後又再度複合。分手的那段時間,我們分別交過新的戀人,最後發現還是彼此最適合自己。兩人剛複合時處得還有一點別扭,慢慢地才又恢複以往的感覺。我一向沒有自信,所以很介意豐和其它女孩交往過後會如何評價我,發現豐的*技巧似乎更熟練了,也讓我暗地裏大受打擊。高中畢業後,豐進入當地的企業工作,但在我們分手時他也離職了,而我們複合後又開始到其它公司上班。豐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後的兩房木造平房裏。豐雖然很想搬出來一個人住,但是考慮到自己的收入,隻能在買車或搬出去之間選擇其中一項,最後他選擇了車子。假日時,我們一起去兜風,常去國道旁一家名為「THECHATEAU」的舊賓館約會,每次都選擇那間有圓床的水藍色房間,我甚至開始有住進那裏的錯覺。

我喜歡豐,不過那並不值得在這裏大書特書,我對他的感情就像每個平凡女孩重視某個男孩的那種感覺。我們常交換戀愛觀,豐也和我有同樣想法。我們都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命中注定的愛情,我們和大家一樣,隻是在湊巧遇到的對象之中,選定比較合適自己的人罷了。這之中如果出現什麼陰錯陽差,或許就會和其它人交往。但是這一點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我們此刻選擇了彼此,也很滿足現狀。

高二到高三的這一年裏,豐似乎揮霍了他這輩子應得的矚目。退出棒球隊後,他成了一個普通人,他的腦袋雖然清楚這一點,但是心裏似乎還無法釋懷。我根本不介意這種事,我欣賞的是他的人品,不過我也許並沒有讓他清楚感受到這點,如果他隻是普通朋友,或許我能更精確地傳達也說不定,一旦成為男女朋友,總是有些話無法輕易說出口。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嗯。應該吧……總有辦法的吧。」

「我想也是,不過如果失去你。我一定會死。」

「你騙人。」

「嗯,騙你的啦。」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在這間店名不知是英文還是法文的賓館裏唱著卡拉OK、互相報告不能見麵時發生的小事,無所事事地在一起。

退出棒球隊,褪去英雄光環之後,豐似乎也失去了身為男人的自覺,每天重複著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時和女友兜風的行程。他沒有外公時而對外婆展現出的男子氣概,個性溫和,似乎離男性特質越來越遠。再加上動作秀氣,感覺和我的女性朋友沒什麼不同。

除了這些,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了。

不過就在我和豐剛滿二十歲不久發生了一件事。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飛的男人息息相關,意外地在讓我們倆沉靜的心大大動搖。

短大畢業後,為了累積社會經驗,我進了當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實在太過無趣,沒多久就辭職了,自此整天在家閑晃。我萬萬沒想到,沒事做的生活也會令人喘不過氣。世人都說泡沫經濟崩盤後,持續低迷的景氣已經慢慢回升,不過還是有許多人不願意就職,像我就有很多朋友隻打工不找正職,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學、進了好公司,卻做不久就離職;我身邊充斥了許多年輕的「高級遊民」。那種在工作上因專業而自傲、每天賣命奮鬥的人生態度,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終究還是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我們這群人幹脆就一屁股坐在當年綠的哥哥跌下的階梯最底層。

我既無大誌,也沒有想大把花錢的衝動,對努力掙錢來揮霍這件事也就提不起勁。我不想為了成為社會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為了無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這種成為大人必須經曆的過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應該叫做「自由」,心頭就悶悶的,不愁吃穿、整天遊手好閑的我是自由的嗎?對我們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麼?而身為一個女人,自由又是什麼呢?

有一天就在我煩惱著這些問題在家閑晃時,被外婆萬葉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說教了,戰戰兢兢地走進起居室,發現外婆已備好泡泡茶,神態自若地坐在裏麵,盡管她黝黑的肌膚粗厚,爬滿了皺紋,曾經烏黑的長發也轉為一頭銀白,但像這樣端坐著時還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她穿著暗紅色的和服,寬鬆地綁著腰帶,像年輕時那樣披散著一頭長發。我坐到她身邊,端起泡泡茶,萬葉瞇起大眼睛,仔細看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

「最近怎麼樣?」

「這個……還好。」

「是嗎?」

我挑起一顆五色豆送進嘴裏,邊吃邊說。

「該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對,應該說我連找出自己想做什麼的熱情都沒有,外婆。你懂嗎?」

「這還真是傷腦筋。」

不像大多數的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劈頭便罵「天真」或「不懂事」,萬葉不當一回事地回答。我喝著茶,回想起萬葉說過的往事。當黑菱綠取笑她是山裏的野孩子時,她回答:「我很滿足了。」當時的她家境貧窮,又是個棄兒,而且還不識字,但她卻說自己很滿足。這對內心貧乏的我來說,實在無法不驚訝。

我清楚自己是「不滿足的」,每天都覺得「完全不夠」,但又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勸誡我說:「這樣就夠了,人生不能過度期待。」我知道,喊著「完全不夠」的是我的心,而勸誡我「這樣就夠了」的,是大時代的聲音。我總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呐喊什麼呢?

這個日漸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氣,就這麼包覆著我心中的不安與不滿。我已經厭倦了再談這些事,不過待在外婆身邊總是能令我心情平靜下來,我便留下來陪外婆喝茶,這時外婆抬起頭,透過敞開的拉門望向遠方的中國山脈。

「他們把我忘了嗎?」

「啊?忘了什麼?」外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我好奇地問。

「忘了我呀。」萬葉微笑地回答。

「誰忘了你?」

「山裏的人啊……」

「怎麼會呢,不會有人忘了帶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應,隻能刻意加強語氣這麼說。萬葉的眼神透著寂寞黯淡下來,望著遠山的臉龐也顯得無精打采,籠罩著一層陰影,和平日堅強的她判若兩人。

「是嗎?」

「嗯,一定是這樣。」

「那為什麼我會被丟下呢?」

我答不出來,外婆也跟我一樣是被丟下的女孩啊。我對年老的外婆頓時湧上一股親密感。我喜歡外婆,我們倆靜靜喝著茶時,綠踏著舞步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邊喝茶一起看著她表演魔術,渡過了悠閑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