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時「RedDeadLeaf」接到政府機關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爐,將工廠所在地轉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為了這件事忙成一團。因為擔心地震時造成危險,政府機關和市民團體紛紛將矛頭指向老舊的熔爐。但是拆除工費時費力,更別提資金了。爸爸和孤獨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後,看見穿梭在後院或長廊的外婆那發出銀光的身影。便雙手合十敬拜,萬裏眼夫人始終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時候,悲劇發生了。就在我們喝完茶幾天後,萬葉一個人慌慌張張地打掃起房間,收拾自己的物品。
那時我剛好經過,停下腳步問她:「外婆,你怎麼了?」
外婆夢囈般地說;「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趕緊整理一下。」
發現我在門外愣愣地盯著她,外婆緩緩抬起頭來,火紅的夕陽射進了采光窗,照在她布滿皺紋的黝黑臉龐。明知外婆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我的心還是堅持把這當做玩笑,因為實在無法想象失去外婆是怎麼一回事,我害怕極了。我笑說:「還早得很呢!大家這麼需要你,外婆怎麼可能死呢?」
「……明天早上,我就會死了。」
外婆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夢囈般喃喃說著。我的背脊一陣發涼,終於體認到萬葉說的是事實。那晚我坐立難安,一直往返於自己和外婆的寢室。我想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其它人,大概也隻會惹來一陣訕笑吧。但我實在無法忘記那股背脊發涼的感覺。午夜過後,萬葉房裏的燈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著高掛在院子天空中的藍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嗎?自小失去母親,身為大房的獨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隻有萬葉,可以教導我大房女主人應有的作為,該如何支撐整棟大宅的運作的,也隻有閃耀著銀色光芒的萬葉。我還那麼年幼,什麼都不是,就連自己該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隻是個一無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離開,我不禁淚流滿麵,用手背擦去淚水無聲地哽咽著。
就這樣呆坐了一個小時後,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門上戳出一個小洞,偷看房裏的動靜。萬葉正背對著門坐在梳妝台前,人高馬大的她此時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妝台的鏡子裏,倒映著萬葉皺紋滿布的臉龐。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鏡影,睜大了眼睛像在看著其它的什麼。她又看見未來了嗎?我感到不安起來。一直以來,萬葉看得見未來的影像,而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見的幻影。
「他不知道……」
聽到外婆低沉的聲音,我豎起了耳朵。
「因為太丟臉了……我沒有告訴他。」
她在和誰說話嗎?這時我驚訝這樣偷看是不對的,便回到自己房裏,一個鍾頭以後,我還是不安極了,又悄悄回到外婆房門外。庭院籠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沒有風。一片幹枯的紅圳卻飄落而下,掉在我的腳邊。
我將眼睛湊上剛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氣。
萬葉緊閉雙眼,仰躺在被褥上,長達腰際的銀發像把大扇子散了開來,我心想那簡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臉上露出不曾出現過的痛苦表情,我這才驚覺,萬葉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外婆……」
我推開紙門時,一陣強風吹來,整座後院都開始晃動。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軀,她發出野獸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聲呼喊爸爸。
爸爸這時剛從公司回來,正好經過後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趕了過來。住在後麵房間的黑菱發了狂地喊著:「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你不可以死啊!這座赤朽葉家的大宅,還需要萬裏眼夫人的撐持啊。我有種預感。如果萬葉走了,這座大宅將會宛如頹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經濟瓦解時倒閉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樣。我放聲大喊,要外婆快回來,綠也害怕得高聲尖叫。
接到孤獨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趕了回來,家裏瞬間擠進許多分房的家眷。一陣吵雜之中,我獨自縮在房間一角,全身不停顫抖著。
萬葉是天亮前才斷氣的。一開始擠在外婆房裏的人後來紛紛移動到其它房間,有人為她祈福,也有人不發一語盯著榻榻米。綠顧慮到自己並非親屬,但又不想離萬葉太遠,最後像隻看門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門坎上,低著頭瞪大雙眼,然後就保持這樣的姿勢睡著了。我悄悄上前,將外套蓋在她身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準了時機,就在房裏隻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綠時,突然睜開了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趕緊爬到萬葉身邊,聲音顫抖地問:「外婆,什麼事?」
「我想看鐵炮玫瑰,瞳子,幫我到院子裏摘一些過來。」
我連忙跑出房間。穿過長廊,赤著腳跑進一片火紅的後院,摘下一大把鐵炮玫瑰抱在懷中。回到外婆身邊。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邊的外婆就要走了。盡管已經有了覺悟,內心還是惴惴不安,當我抱著玫瑰跑到房裏時,不小心絆到綠的腳跌了一跤,綠沒有醒來,而我懷中的玫瑰輕飄飄地散落在外婆的銀發周圍,就像紅色的玫瑰包署著一把銀扇。
萬葉睜開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瞳子!瞳子!」
「我在這裏,外婆什麼事?」
「謝謝你,瞳子,你真是個好孩子。」
外婆竟對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這麼說,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著默默爬到外婆身邊。她的臉旁靜靜地躺著一朵鐵炮玫瑰。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萬裏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不是好人啊。」
「沒這回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大房隻剩下我一個女人了,我沒辦法像外婆那麼能幹,我好怕。」
萬葉慢慢轉過頭來,露出既像吃驚又像傷腦筋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話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張開幹裂的雙唇,我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瞳子,你沒問題的。」
「我不行啊……」
「你真愛*心。不過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外婆,你不要這麼說……」
「我隻告訴你一個。」
萬葉慢慢閉上眼睛,努力擠出一句話。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沒人知道這件事。」
「啊?」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這是萬葉的最後一句話。
一滴眼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流了下來,她吸了一口氣,但沒再吐出來。萬葉放棄了生命。
我的外婆是個棄兒,後來嫁入赤朽葉家,最後還成了這棟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葉萬葉,她鮮紅的魂魄就這麼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嚇壞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裏,我靜靜坐在外婆身邊,就這樣過了五分鍾、十分鍾。房內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終於能出聲了,我叫著爸爸,不過聲音微弱得連我自己都意外。
「……爸爸,爸爸。」
沒有人聽見,於是我漸漸放大音量喊著:「爸爸!快來!」
緣突地睜開雙眼,看見外婆後放聲大叫,眼淚從凸出的眼球流下。
爸爸美夫從走廊另一端跑了過來,醫生替外婆把脈後,表示外婆已經過世了。我嚇得站不起來,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將我帶出房外。萬葉的臉上被蓋上白,。分房父輩的老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大家來到外婆麵前說:「萬裏眼夫人,你終於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了。謝謝您為赤朽葉家的付出,辛苦了,萬葉夫人。」然後雙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遺體。房內瞬時傳來此起彼落的育經聲,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親戚們看到我鐵青著一張臉,都以為是從小被萬葉帶大的我,受到的打擊太大。分房女眷紛紛安慰我說:「你要振作一點。」「你是被外婆帶大的,一定很難過吧,不過外婆可是善終,你要替她高興才是。」這當然也是原因,不過這時我的腦中也不斷回蕩著萬葉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
——沒人知道這件事。
我依然嚇得癱軟在地,就這麼慢慢地退出走廊,漸漸遠離我一直以來敬愛的外婆。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我在走廊上坐了兩個小時,不知不覺中天亮了,我起身跑了出去,大人們忙著準備守靈的事宜,沒人留意到我的離開。黑菱綠點燃了一大把線香,燃起陣陣紫煙,口中喃喃自語著。我就在紫煙當中跌跌撞撞地跑出赤朽葉家的大門。站在山坡上,看著那片已經如同廢墟的宿舍大樓,我拿出手機,哭著打給豐。
豐像是正在用早飯,講起話來口齒不清。
「瞳子啊,怎麼這麼早?尼特族都這麼早起的嗎?」
「外婆死了。」
「什麼?」
「她殺了人。」
「啊?到底是哪一個?」
「兩個都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說完我開始哽咽,靠在老舊的石門上,我的聲音顫抖個不停。
「沒人知道這件事,隻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經殺過人。」
「殺過人?殺了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我不停發著抖,轉頭看向大宅,失去「萬裏眼夫人」的赤朽葉大宅似乎顯得有些傾斜、老舊,有如風箱裏的火焰般的紅葉就像一把大火,從後院開始延燒到大宅去。
我哽咽著。我以往熟知的那個世界開始瓦解,發出陣陣破碎聲,從腳邊開始崩壞。淚水溢滿我的雙眼,身體也不由自主震顫。
——外婆竟是個殺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