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麵的男人
下個周末,我和豐見了麵。他照例傳來簡訊和我約定時間,我們見麵後一邊開車兜風,一邊討論當天的行程。季節仿佛在一瞬間變換,周末的天氣很冷,吹著入冬才有的濕潤冷風,我們決定幹脆去看場電影,散場後則到車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高中時我們隻能走路或騎腳踏車,活動地點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約會或約朋友在這附近晃蕩。那時候這一帶有不少以學生為主要消費族群的便宜飾品店、服裝店和咖啡廳,而這幾年這類的店又開得更多了。像這樣聚集著許多少女的可愛店鋪,實在看不出當年這一帶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營。我們逛了幾家精致小店,老板不外都是一些和媽媽同世代、經曆過泡沫經濟年代的中年人,他們衣著時髦,身上還殘留些許都會氣息,賣的多是本地少見的進口家具或飾品。我們走進其中一家店,這家店白天是咖啡廳,晚上則搖身一變成酒吧。店內約有五坪大大,精致小巧,豐說是有人*他可以帶女友來。
老板是個著年約四十七、八,蓄著胡子的中年男子,有種都市人的脫俗氣質,看來也是年輕時在都市打滾過,中年以後才回鄉開店。我們挑了最裏麵的座位坐定,點了紅茶,可是不知為何老板一直盯著我看,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言不發回到吧台裏,沒多久送上紅茶時,同樣一聲不吭緊盯著我。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紅茶裏攪拌。
「你最近還在想那件事嗎?」豐問。
我點點頭,啜了一口紅茶。
「你是說外婆的事吧,對呀,反正我沒有工作,閑得很。」
「有什麼進展嗎?」
我從提包中拿出筆記本交給豐,他看著隻剩五個人的死者名單。我告訴他退休的護士說確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豐喝著咖啡想了一下,指著穗積蝶子的名字喃喃說道:「記得上次那個管理員嗎?圖書館那個。」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對我們很感興趣,還說我們像刑警搭檔。」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嗎?她的姓很特別喔。」
豐從皮夾裏拿出名片,上麵寫著圖書館的電話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積安代」。我和豐交換了一個眼神「會是親戚嗎?」
「說不定喔,聽說穗積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說不定還有親戚留在這裏。這個村子這麼小,丟塊石頭都可能砸到自家親戚,我想應該不會錯。這裏的環境可真浪漫啊。」豐自暴自棄地說。
「你嘴巴真壞……」
我們當場打電話到圖書館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館,沒人接聽,豐說改天有空會再打去問問。那天的豐話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時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連周末都無法釋懷,無精打采的,連我都被波及。我裝作沒這回事,但心裏不免擔心他發生了什麼事。
傍晚我們到「THECHATEAU」賓館時,豐依舊認真翻著我的筆記,沉思著。我坐在床緣正要打開電視,被豐阻止了。
「不要動,彈簧很吵。」
舊床確實經常嘎吱作響,但他的態度未免太差了。
「可是我很無聊啊。」
「我正在幫你想事情啊。」
「我又沒拜托你。」
回家的路上,豐一不小心將車開下堤坊,車子困在河灘上,無法動彈。我用手機聯絡JAF。這期間豐托著腮坐在河邊,朝河裏丟小石子,看起來不大對勁。
「你怎麼了?」
「沒什麼……」豐搖搖頭說。
「是嗎?」
注1/「日本汽車聯盟」的簡稱,提供道路救援服務。
「人為什麼要工作呢?」
「為了養活自己吧。」
「全日本和我同年齡的人裏頭,不知有多少人會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著不幹了,隔天一早還是乖乖上班打卡嗎?是不是再怎麼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這就是男人的強悍嗎?如果是這樣,那我一點都不強啊。」
「你不是打過很多全壘打嗎?」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豐繼續丟著石子。
「那時候啊……這麼說好像我很老似的。總之,那時候我啊,一心隻想著自己得盡力去做。無怨無侮地投入各類魔鬼訓練,現在想想,那是因為當時我真的很愛棒球啊,就是因為愛棒球勝過一切,才能客觀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隻想做好這件事。這些,都是我長大之後才了解的。」
「豐……」
「可是現在麵對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動力,我一點都不喜歡工作,可是沒有辦法,畢竟我已經是大人了。」
「嗯……」
「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就是所謂的男子漢嗎?」豐的聲音變得很微弱,像在說悄悄話似的。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我很希望這時能給他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可是我不像豐,從來沒在社會上打拚過,我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欠缺說服力。曾經不可一世的全壘打王多田豐,現在卻吸著鼻子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陪在一旁緊握著他的手。
「不然……辭職吧,既然你那麼痛苦。」
「不行。鳴……不行啊,鳴……我得當個男子漢。」
「你是指出人頭地嗎?別在乎這個了,你就是你,這樣就夠了,欣賞你的人不會因此棄你而去的,對不對?」
「不行啊,這樣不行的,瞳子,鳴……」
救援服務的人到了後,順利將水藍色Corolla拖上馬路。豐還在哭,我隻好先付了錢。
豐一邊流淚一邊開車送我回家,下車後,我望著水藍色的轎車蛇行著絕塵而去,開始心想到底怎樣才算男子漢呢?走過草木幹枯的後院,一進入大宅,我就瞥見黑菱綠身上的黑金兩色衣服在長廊盡頭瞬間閃過;孤獨脫下的大鞋胡亂地散在玄關,而蘇峰手裏拿著洋芋片,悠閑地打我麵前走過,偏偏這種時候家裏的大人一個都靠不住,我不禁歎了口氣。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終於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樣早出晚歸,進門時他總是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從後鬥進來。外公外婆和媽媽都已經過世,照說他已經是業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卻還是維持一貫的低調。我來到後門,爸爸見到我起先嚇了一跳,接著開心地對我微笑。
「來迎接我嗎?就算一隻貓出來迎接,也夠開心的,更何況是女兒啊。」
爸爸似乎喝了點酒,手上抱著很多文件,疲憊的臉堆滿笑容。
「爸爸,你辛苦了。」
「怎麼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開心。今天還真是難得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問你。」
我跟在爸爸身後,個頭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長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時,家中的空氣感覺總是特別和睦,很難想象毛毬曾經在這條平靜的長廊上揮舞著斧頭,有發直的女傭裸奔。也因為這樣,我很喜歡爸爸。
「爸爸,什麼是男子漢?」
「就是有能力保護自己心愛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語氣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一時語塞,想了一下說:「心愛的事物嗎?」語氣中帶著莫名的敬畏。
「嗯。」
「那……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呢?像爸爸這樣。」
「我一點也不強啊,你知道嗎?爸爸是招贅的女婿啊。」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我目瞪口呆地回說:「我當然知道啊……我是你女兒呀。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像社長、富豪,或是擁有教授或老師頭銜那種有地位的人。」
「這種事我不懂。」爸爸好像有點賺煩,隨便搪塞了一句。
大概是聽到說話聲,孤獨穿著睡衣從房裏探出身,朝我們走來,輕聲問我:「怎麼了?你該不會是想甩了豐吧?」
「才不是,我隻是隨便問問。」
「講到保護自己心愛的事物啊,還記不記得上次地震時,有個男人勇敢地挺身而出保護你?那就是我喔。」
「不記得了啦!真是的,要講幾次嘛。」
一想到豐的眼淚,突然間我也好想哭。在外婆口中,以前村民心目中的強悍男人,指的是身強體壯、賣力工作的男人,而戰後正是靠這些男人揮灑汗水重建而成的;而媽媽心目中的強者,則是很會打架的小太保,他們每天鍛煉體魄、好勇鬥狠。接著泡沫經濟的金色浪潮短暫造訪,荷包豐盈的時代旋即告終,然後到了現代。
對現代人而言,所謂的「強悍」指的又是什麼呢?
想到流淚的豐,我就心痛不已,這就是「Fago」啊,我的心也陷入了「Fago」的情緒。我緊咬著唇,拉著爸爸略皺的領帶喃喃說道:「我還是去找份工作好了。」
「啊……?」爸爸吃驚地看著我。
「瞳子,怎麼了?這麼突然。你不是很懶嗎?」孤獨也瞪大眼睛看著我。
「沒什麼……」
我覺得很丟臉,我清楚自己太小看這個社會,太天真了,沒再和爸爸和孤獨說什麼。我想和我心愛的全壘打王分擔同一種痛苦。一想到他,我的心就好痛。
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到訪,山陰地方的冬天寒冷異常,濕氣重的土地特有的鵝毛大雪沉甸甸地從空中落下,半融化的積雪堆在路麵上,從剛下起小雪的初冬起,我和豐就很少見麵。如果他不主動聯絡,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約他。這樣過了半個月,天色變得更陰沉,期間我去參加了一個麵試,那是家剛在本地設立的電話客服公司。
辦公室位在郊外一片空曠的新開發土地上,建築物外觀像工廠廠房,裏頭則是一排排小隔間,放有計算機屏幕的金屬製辦公桌辨列整齊,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穿著套裝,不停接聽電話,一刻都不得閑。這家公司承攬都會企業的客戶服務電蛞,業務種類多樣,從電器用品送修,電腦使用說明,股票投資風險解說等等,無所不包。
通過麵試進入公司後,先接受三天電話營銷訓練課程,好矯止我略帶鄉音的腔調。課程中一直重複練習著相同的語句,讓我有一點不耐煩,但一聽到講師說:「年輕人學得真快,不像計時的主婦學都學不好。」就讓心情好轉不少。客服中心要求員工穿正式套裝上班,休息時間還能在時髦的露天咖啡廳裏吃午餐,讓我有種身在都會的錯覺,就連薪水也比當地企業高一點,是當地年輕人的熱門工作之一。下班後,看見遠方聳立的中國山脈,才想到自己是身處在壯闊的大自然裏,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開始過起一周五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很快就適應窄裙配上高跟鞋的OL打扮。
豐依然沒有和我聯絡。沒有約會的周末,我就和朋友碰頭或一個人在街上閑逛。那天我獨自搭公車進城,悠閑地逛商店街,走累了就到之前豐帶我去過的咖啡廳歇腳。時值黃昏,店裏剛好轉為酒吧氛圍。
我點了一杯雞尾酒坐在吧台角落,胡子老板又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瞧,表情有些苦澀,我覺得不大自在,喝完雞尾酒就離開了。
像柳絮般的細雪下個不停,我心想,真的已經入冬了呢。這時候,我接到了豐的電話,和之前比起來他的聲音精神多了。
「瞳子,工作怎麼樣?」
「不知道,才剛開始,你呢?」
「嗯……」
豐沒有回答我,把話題轉到穗積安代身上。
「後來我打電話到圖書館,那個管理員果然是穗積蝶子的親戚,蝶子確實是十八歲那年在感化院過世的,據說死前那陣她吃得很少,身體越來越虛弱。入冬後發起高燒,五天後就死了。事發突然,她的家人和感化院的人員也都很意外。」
「原來是這樣……」
「據說她的死沒有任何疑點,當然我也隻是聽人說的。」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無關了。」我拿出筆記本,用筆劃掉穗積蝶子的名字,隻剩下四個人。這時電話裏豐的聲音變小了。
「下周末有空嗎?瞳子。」
「有啊。」
「那就星期六見囉。」
掛上電話後,我躺在床上翻著筆記。死者名單裏隻剩下淚、曜司、百夜和毛毬。依照時序,死者的名字一個個被翻掉,命案可能發生的時間也越來越接近現代。這時響起簡訊鈴聲,我拿起手機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傳來的。就在我讀著簡訊時,總覺得剩下的四個死者正頂著蒼白的險孔,就在背後瞪著我,一股寒氣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個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星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電影,在公車站牌前揮手道別後,我獨自走在商店街上,走著走著又來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點了懷雞尾酒。自己一人時實在提不起動去陌生的店,再說我也很喜歡這家店的氣氛。這次老板不再盯著我看,我自在多了。
店裏沒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發著呆,沒多久,一個看似和老板年紀相仿的男子走進來,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還沒點飲料,老板就自動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輕時想必長得很俊秀,他喝著啤酒,像老板初次見到我時那樣,瞇起眼打量我。
「周末又落單啦?三城。」老板低聲對男子說。
「欸,不用每星期都講相同的台詞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皺著眉,口氣酸酸地說。三城並不像老板那樣散發著都會氣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覺我開始胡亂想象起來。
「剛回來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喪呢。老朋友一個個娶妻生子,從年輕人變成老頭,連小孩都上大學了。」老板壓低聲音說,店裏沒有其它客人,老板替三城端上一杯兌水威士忌後,就沒事可忙了。
「那是因為鄉下不結婚的人很少啊。」
「不是那樣,我在都市時生活過得很荒唐。玩夠本了,才抱著獨身的打算一個人回鄉下來。隻是看到大家變得那麼一本正經,實在很無趣。見到你後我才總算鬆了口氣,你可是一點都沒變啊。」
「所以都一把年紀了,還是沒出息。」
「記得我們大學時成天隻顧著玩嗎?上山下海的,那時真沒想過自己會變老,朋友離世什麼的……說到山上……啊!」
兩個中年男子忽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瞪著正在喝酒的我,異口同聲地說:「淚……」
輕柔的爵士樂在店內回蕩著,店內仍是沒有其它客人,我終於知道他們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了。原來他們兩人認識淚舅舅。這麼一說,外婆的故事裏確實出現過一個名叫三城的大學生。我漲紅著臉,害羞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盯著我瞧的初老男子。老板一臉微笑,三城臉上的表情很複雜,看起來既像生氣又像害怕。
「我們長得很像嗎?」
「豈止像,側臉根本就一摸一樣,沒錯,就是淚啊。我老覺得你長得像誰,卻一直想不起來。現在終於想起來了。對了……你是淚的什麼人?」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兒。」我低聲回答老板。三城一直瞇著眼盯著我將近三十秒之久,仔細打量我後。慢慢場起嘴角笑了。
「是嗎……」聽到三城這麼說,老板猛點頭。
「她從上個月起就來店裏,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她,卻一直想不起來。」
「我也是。剛剛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裏見過她,原來啊,原來是長得像淚啊。」
「我也嚇了一跳,不過……紅綠村本來就是個小村子。」我這麼一說。兩人都不住點頭讚成。
音樂停了,老板換了一張CD,爵士樂再度揚起。來了幾位新客人,老板走出吧台帶位、點餐,回來後一邊調著雞尾酒一邊說:「我都快忘記有淚這個人了,我真是無情啊。他一向文靜,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那正是他的優點,他是個好人。」三城說。
老板附和點了點頭。
「請問……我舅舅過世時,你們也在場嗎?」
「是啊,事發時我們在爬山沒錯吧?當時我們兩個都在場,我走在最前麵,記得三城是和淚走在一起吧,淚就緊跟在三坡後麵。這家夥後來還想衝下山崖去找淚,被大家從後麵拉著,才總算把他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