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5章 走在前麵的男人(3 / 3)

「嗯……」

「不過她撐到畫完結局才死,還真像她的作風。毛毬雖然做事胡來,其實很負責任,就因為這樣,盡管我因為她吃了不少苦頭,還是沒辦法討厭她。」

蘇峰走進工作室,站在從前毛毬工作桌的位置上,低著頭,仿佛看見了毛毬的幻影,他喃喃吔說:「赤朽葉毛毬,辛苦了。」

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仿佛看見身材高大的媽媽站起身,如幽靈般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那天幾個助手都不在,隻有我一個小孩在房裏。毛毬放下畫筆,站起身向我走來,她推開通往後方休息室的紙門,輕鬆地說了句「我要走了」便拉上紙門。我發現不對勁後立刻站起叫著媽媽,拉開紙門一看,她臉朝下,無聲無息地臥倒在被褥上。我看著媽媽的臉,把手探到她鼻子下方,她已經沒有呼吸了,我模仿大人摸著她的手腕,血管沒有跳動。媽媽像一隻死去的動物。身體變得沉甸甸,我連忙叫來大人,我連滾帶爬到走廊上。「來人啊!來人啊!不好了!媽媽!」我斷斷續續叫著。

我像夢遊者一樣搖晃走著,像當初一樣手擱在紙門上,慢慢推開,九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裏空無一物。然而下一秒那天房裏的景象再度浮現,像一陣暗紅色的熱氣,在空氣中不停晃動著。房裏除了一床被褥,隻有一個裝衣服的竹籠。倒在被褥上的媽媽看起來比平常高大,裙擺卷了起來,在螢光燈照射下,黝黑的皮膚發亮,光潤的肌膚像冰冷的巧克力牛奶。我不記得自己在紙門外究竟有沒有聽到媽媽倒下的聲音,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當媽媽倒下時,是否發出沉重的聲響呢?我不知道。我跑到媽媽麵前,叫著她,她沒有回應。她死了。在畫完長年的連載作品後,她就死了。

蘇峰緩緩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事隔這麼久,對於那天的事他好像還餘悸猶存。

「當我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心想,啊,這個孩子總算能逃走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她隻不過是逃走了。但是,她的身體確實變成了屍體啊,她死了啊。真教人不敢相信。」

「嗯……」我渾身顫抖地點了點頭。

蘇峰催促我離開,我回到長廊上時不禁一陣暈眩,而馬克懷裏的奶茶已經涼透了。

「對了,我曾經看過毛毬的鬼魂喔,我沒告訴過任何人。」蘇峰悄悄地說。

「媽媽的鬼魂?」

「喪禮那天,毛毬拿著行李神采奕奕地離開了。大家那時都很忙,沒人注意到她,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她穿著花俏的連身裙,快步走過這條走廊。我嚇傻了,愣愣地看著她,她還回過頭來對我笑了一笑,向我揮揮手。我雖然馬上追上去,但是她走出玄關後便消失了蹤影。這世上居然有那麼開朗的鬼魂,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那一定是……」

我想說,那一定是愛拉。蘇峰總是冒冒失失的,直到舉行百夜的喪禮前,他還一直當她是女傭的鬼魂,他也沒發現長得和毛毬酷似的愛拉的事。毛毬喪禮那天,穿著連身裙、提著行李離開的,一定是分身愛拉。大家並非沒看見,而是早就知道愛拉的存在而不感到驚訝。會記得這件事的,應該隻有把愛拉誤當鬼魂的蘇蜂。

愛拉。

沒錯,愛拉和毛毬長得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後來她成為忙碌的漫畫家的分身,在暗地裏活躍。

毛毬死後,愛拉也自大宅裏消失,因為她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她現在人在何方呢?她的簽證應該早就過期,不知平安回到母國了嗎?還是仍然待在日本的某一個角落呢?

那身有如巧克力牛奶般的肌膚,輪廓分明的美貌——等等!我站在走廊上,掩著嘴轉過身去,看向身後剛剛自己走過的那段走廊。九歲那年,我就是連滾帶爬的倒在這裏,大叫著向大人求援。媽媽昏倒了!我叫著,工作室那時隻有我和毛毬,沒有其它人。而毛毬她……

我止不住全身的顫抖,回到工作室去。蘇峰一直跟在我身旁。

那天媽媽走進後麵的休息室裏,拉上門,我再拉開門時,她已經倒在裏麵了,我直覺認定那是媽媽倒下了,可是我並不知道在那之前休息室裏有沒有人。我一直在隔壁幫忙貼網點,可是如果隔壁躺著一具屍體,我也不會知道。

媽媽走進休息室,拉上門,如果那時候,有另一個和毛毬作相同打扮的女人……像是愛拉。其實早就死在休息室裏了,結果又將如何呢?不對,這樣的話就會有兩個毛毬了。不可能,房裏應該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我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房間,審視著每個角落。記憶慢慢回來了,我記得房間角落有一個竹籠,至於是不是大到可以躲進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我不記得了。或許真的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媽媽躲進那裏頭,然後我走進來,把愛拉的屍體當成媽媽,大聲呼喊大人來幫忙。那毛毬呢?如果我是媽媽,我會怎麼做?當然會趁著這個空幢幢開房間。從那一刻起,漫畫家毛毬死了,毛毬則頂替愛拉的身分繼續活下去,再也不是那個每天被截稿日追著跑的漫畫家了。沒錯,就像蘇峰說的「逃走了」……

想到這裏,我納悶不已。難不成愛拉真的被殺了?媽媽生我的時候,愛拉仿佛承受了本該由媽媽承受的疼痛,痛得在地上打滾。稱職扮演分身的她,是否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扮演分身的角色呢?外婆留下的那句「我曾殺了一個人」,又意味著什麼?是外婆殺了愛拉,媽媽利用愛拉的屍體做掩護遠遁嗎?這是預謀殺人,還是偶發事件?外婆最後說:「但我並非心懷惡意。」套用在愛拉的身上也說得通,外婆對愛拉本人應該沒有任何怨恨才是。

我全身發抖,站在這個可能就是殺人現場的房間裏。不可能,我突然心想,盡管媽媽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但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利用我當做屍體發現者。毛毬是個負責的人,而萬葉也不可能會真為了自身利益而殺人。回房後,我拿出筆記本,把毛毬的名字劃掉,又在一旁寫下小小的愛拉兩個字。

不過,我還是想相信我的兩個血新。一定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不對,不對。

晚飯前,我來到分家。也就是鞄嫁進門的這一房。我在後門喊著:「鞄阿姨在嗎?」鞄的孩子們湧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在啊。」熟絡地拉著我的手。這些孩子都有正常的名字,但我暗地裏偷偷替他們取名為「皮夾」、「手機」、「記事本」和「口紅」,都是一些「鞄」裏麵會裝的東西。阿姨知道了想必會生氣吧,雖然她好像並不討厭自己的怪名字。

我走進廚房,阿姨正和傭人一起削牛蒡。

「有了四個孩子,連做飯都很麻煩啊。」阿姨隨口和我聊起家常,又問說:「怎麼了啊?」

「阿姨,以前家裏不是有個叫愛拉的人嗎?」

「噓!」鞄把食指放在唇上,把我拉出廚房,用傭人聽不到的音量說:「不準說出這個名字。」

「為什麼?」

「因為不能讓大家知道姐姐有替身這回事啊。那時姐姐太忙了,才把上電視,接受雜誌采訪這些事全交給愛拉出麵。愛拉的事情可是秘密喔。」

「是嗎……但是媽媽過世後,她也從大宅消失了吧。阿有說喪禮那天他看到愛拉帶著行李離開。」

「嗯,我記得她回國去了,這是守靈那晚眾人商量的決定,姐夫還拿出一大筆錢酬謝她。愛拉這人膽子也大,居然拿著毛毬姐的護照走了。」

「護照?」

「她假冒毛毬姐的身分上飛機,回菲律賓去了,消失在馬尼拉街頭,當地還以為有日本人在菲律賓失蹤,事情鬧得可大了。後來一查,發現護照持有人在日本已經過世了,整件事就被當成盜用護照案處理,才結束這場鬧劇。除了家裏人,外人都不知道愛拉在這棟大宅生活過,我們就說是毛毬的護照被偷了。」鞄若無其事地說。

「阿姨也看到愛拉離開了嗎?」

「沒有啊……這麼說來,我確實沒看到,那時候大家都亂成一圈,沒人有閑工夫關心這件事。姐夫設想得還真周到,毛毬死後如果愛拉還在這個家,麻煩就大了,明明已經死的人,卻還在家裏走來走去,那還得了?姐夫把愛拉叫到書房和她談了很久。這麼說來,那天除了姐夫以外,大家都沒時間和愛拉話別。她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走了。」

「是嗎?」

我還是半信半疑,離開的人真的是愛拉嗎?如果是毛毬和她交換身分,假扮成愛拉飛到菲律賓,就此消失。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正如蘇峰形容的,逃走了呢?

阿姨留我吃晚飯,那晚我便坐在「記事本」和「口紅」中間,在分房吃了一頓飯。分房的餐桌上還保有圈圓和樂的氣氛。席間我又忍不住想起了豐,不時歎著氣。鹵菜裏散落著剛剛鞄和傭人削的咖啡色牛蒡絲。天漸漸黑了。

從周一到周五,工作奪走了我所有的力氣和時間,那天之後好一陣子我沒再碰筆記本。一整天待在客服中心裏,和日本各地的陌生人講電話是件很累人的事,而且還得隨時轉換自己的身分。變換成各行各業的專家來應對,一刻也鬆懈不得。我一直在思考有關「工作」和「尊嚴」的事,也就是車子開下河灘的那晚,豐低聲說過的話。不過一直沒得出結論。那之後我和豐再也沒見過麵,偶爾他會傳簡訊或打電話給我,但我怕得不敢看簡訊,也不敢接電話,盡可能躲開他,也變得不敢麵對所有的事。

周末我和久違的高中同學見麵,五個人到居酒屋喝酒,唱卡拉OK,最後還到車站前的天橋下放煙火,趕在有人報警前逃走。在這種不符自身年齡,像小孩般不負責任的幼稚行為之中,我感受到一絲絲自由,腦袋裏吹過一陣輕柔的風,我心不在焉地想著:啊啊,如果可以一直這樣懶散下去,一輩子隻當消費者該多好。我無法也不願成為生產者,不想在社會上負起任何賣任。可是,就算我順利逃避得了社會,也無法從人際啊係中逃脫,人與人之間的相慮也像一個小社會,而我,就在裏麵狠狠跌了一跤。

天亮前,和我最要好的高中同暈撇下其它人,悄悄告訴我:「呼說豐最近無精打采的。」

「……他有其它女人了吧。」

「聽說對方年紀比他大喔,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男生不肯告訴我太多。」

我輕輕哼了一聲,年輕是我少數擁有的資產,所以聽到豐劈腿的對象年紀竟然比他大,我僅剩的一點自尊受到很大的打擊。和大多數女孩一樣,我總認為年紀比自己大的女性都是歐巴桑,不管再怎麼漂亮迷人,舊東西就是舊東西。

不過這和我愛不愛無關,隻是泄露了我的靈魂的無力和傲慢。我刻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附和著對方的話。然而對方不愧是認識很久的老友,她一下就察覺了我的心思。

「你明明就很在意,何必裝出這種態度?」

「……誰叫我和豐都交往五年了啊,不過……」

「聽說他上星期離職了唷。」

我踢著路上的石子。冬天的石子特別沉重、潮濕,在柏油路上滾動著發出結實笨重的聲音。

「他離職了啊。」

「這是第二次了吧,豐雖然很努力,可是很容易一受挫就放棄。」朋友點著頭說。

「他之前離職時,也和我分手了,對了,那次好像也是你告訴我的。」

「嗬,戀愛就是一場諜報戰,我一直是你的情報員啊。」同學說著故意向我敬禮開著玩笑,逗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就是以我為中心的小社會啊。笑出來的同時,我也丟臉地流下了幾滴眼淚,朋友體貼地假裝沒看見。

因為前一天玩得太晚,隔天早上我累得癱在家裏不想動。手機響了,是豐,但我還是怕得不敢接,一直盯著響個不停的手機。下午我出門到錦港,去見一個退休的搜救小組組員。

錦港的海浪很大,寒冷的海風猛吹著,港邊一棟綜合大樓裏有一家贍養中心,我要找的人正坐在櫃台裏,是個六十歲開外,頭發斑白的男人。

聽完我的話,那個人淺淺地笑了。

「你是說赤朽葉社長的那件意外嗎?那時真的鬧得很大啊。都過去二十幾年了呢,那時你出生了嗎?」

「當時我還小,所以不大記得了,那麼……」

我戰戰兢兢地提起外公的頭被切斷的事,對方聽了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沒錯,他就是在那塌意外中喪生的,一塊鐵片從車頂脫落,落下時正好切過他的脖頸一帶,鐵片就留在屍體上,隻要在現場看一眼就知道整個狀況了。再說,就算他沒被鐵片切斷頭,掉到山穀底下一樣活不了,當時車上的人全都喪生了。」

「這樣啊……」

我向老人致謝後離開贍養中心,走進附近一家咖啡廳,點了泡泡茶,打開筆記本,劃掉赤朽葉曜司的名字。死者名單幾番刪減,現在隻剩下兩個人了。

回到家裏已經晚了,我直接鑽進被窩裏,隔天我在廚房叫住了正托腮喝著咖啡的爸爸。

「媽媽她真的死了嗎?」我劈頭就問。

爸爸嚇得嘴裏的咖啡都噴了出來。

「怎麼這麼問,都那麼久的事了。」

「因為……那時候我還小,對自己的記憶沒什麼自信嘛。」

「再怎麼沒自信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瞳子啊,你就是這點要改改。」

「那,媽媽是真的死了嗎?」

「當然死了。真是的,你怎麼啦?媽媽真的死了啊。」爸爸一副嚇破膽的模樣,嘴裏重複著相同的話語。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接著我小聲間起愛拉的事。

「愛拉啊,她最近好像賺了不少錢喔。」爸爸點著頭說。

「……賺錢?什麼?啊?你們難不成還有聯絡嗎?」

「當然啊,她以前這麼幫忙,我們怎麼能隨便斷了音訊,失了禮數?我們偶爾會講講電話,她的生意似乎很不錯,那也是因為她手頭上有資金。」

爸爸說愛拉回菲律賓後,用爸爸給她的錢開了一家活蝦餐廳,七年前又開起網吧,生意還不錯。爸爸帶我到書房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網絡電話軟體,窗口裏出現一個輪廓分、體型壯碩的女子,對方睜著黑亮的大眼睛,巧克力牛奶般的皮膚光滑無比,除了眼尾有些許皺紋,看起來還相當年輕,她身後像是家餐廳,牆上畫著很大的蝦子,黑板上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應該是菜單。

「嘿!美夫。」女人說,接著看向在一旁張大著嘴的我,問爸爸:「這女孩是誰?該不會是那孩子吧?」愛拉原本流利到足以擔任毛毬分身的日語,過了這麼多年。聽似有些生硬了。

我目不轉睛盯著愛拉看。她還是那麼美,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已經不像媽媽。她的皮膚變得更黝黑,雙瞳閃耀著黑曜石般的潤澤,卷曲蓬鬆的長發看起來很有異國情調。在日本的那段日子,她為了融入當地隱去了本來的麵目,而褪去這層保護色的愛拉,已經不再是漫畫家赤朽葉毛毬的分身,隻是一個名為愛拉的女子。

我的母親確實在那天死了。

「你那邊生意怎麼樣啊?」爸爸用日語問候她。

「非常好啊,你那邊呢?」愛拉誇張地說。

「嗯,不太好喔。」

愛拉笑了出來。

兩人的對話很和睦,一如以往在大宅時那般和緩、平靜。

我幹脆告訴愛拉,我以為死的人是她、而媽媽還活著的事。聽完我的話,愛拉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不過那也表示你真的很希望你媽還活著吧。嗯,我懂。」說完後。她身後傳來客人進門的嘈雜聲,愛拉慢慢站起身。打了聲招呼說:「那就先這樣了。」通話便就此中斷。

我回到房間,拿出筆記本,把愛拉的名字劃掉。現在死者名單隻剩下一個人了。

赤朽葉百夜;那個死去時綁著自己雙腳、手蜷曲成鉤狀,遺傳了橫刀奪愛血脈的女子。是百夜嗎?百夜死時,萬葉已經五十五歲了,一個溫和的中老年婦女,可能殺死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嗎?論體力年輕人比較占優勢,不過萬葉是體型高大的山女孩,在她壯碩的身軀裏,的確有可能潛藏著一股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