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紅色的魂魄
冬天即將結束。過完年後的一月底,我辭去客服中心的工作。
當我習於電話的對應話術,公司便開始要我專門處理顧客的申訴電話。從買股票賠錢的、電腦當機的、不知道為何發脾氣的各色人等,紛紛從全國各地打到我這個小組來。很多家全國性大企業的消費者免付費專線都轉接到這裏來,打電話進來的人,大概都以為接聽電話的人是位在東京或大阪這些大都市的企業總部吧。身為客服專員的我們不能掛客人電話,隻能盡量提出具體*,或者再三道歉,直到對方氣消了掛上電話為止,有時候光是一通電話就得花上好幾個小時。然而隨著應對技巧逐漸上手,工作內容慢慢成了例行公事,而我也對全國各地的申訴電話都被轉到這棟鄉下的郊區廠房這件事,感到厭惡起來。
某天有個不小心把芋燒酎潑到計算機上的五十歲男人打電話進來。真搞不懂他怎麼會把電腦和芋燒酎擺在一起呢。總之,男人希望公司免費幫他修理,但是依照規定,人為因素引起的故障是必須付費修理的。男人非常堅持,我好聲好氣地重複對他解釋:「不好意思,這次的修理您必須自費,本公司……」僵持了個把鍾頭後,男人按耐不住火氣了。
「你們東京人怎麼這麼冷淡啊,這種小事,我們本地的店一定會通融的啊。喂!」
我一時之間氣不過,忍不住還嘴。
「真可惜,這裏是鳥取,可不是什麼東京。」
「啊?……鳥取?怎麼是鳥取?我不是打到總公司嗎?」
「這裏是客服中心,總公司的員工那麼忙,才沒空伺候你們這些大爺。」
「啊……你幾歲?」
「二十二歲。」
「喔……我住在山口喔,搞什麼啊,原來離這麼近。山口到鳥取很近,開車一下子就到了哦,要不然我們見個麵嘛,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緣份嗎?」
我用力掛上電話。主管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開始找尋我的位置。要客服人員比客戶早一步掛上電話,主管的電腦馬上會接到通知,而我會受到減薪的懲處,還會被叫到小房間訓話。
我搶在主管前先開口。
「我要辭職。」
「瞳子,別衝動,我們好好聊一聊。」
主管舉起手,用一口標準的日文製止我。這間辦公室環境幹淨又現代,放眼望去,像極了以都會為背景的偶像劇場景。在各個小隔間裏接聽電話的同事們,紛紛抬起頭來看著我,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種客服中心根本就是垃圾。」
「瞳子,你冷靜點。我們到那邊談談,跟我來。」
「這裏可不是東京的垃圾堆,城裏人來到這裏蓋了這間乍看很漂亮的辦公室,就把不想幹的工作全都丟給鄉下人。說什麼景氣不好,沒有好的工作機會,就把討厭的事情全推到鄉下來。這裏又不是垃圾堆。雖然是鄉下,但我們也有自己的的曆史和驕傲。為了堅持這份驕傲,我不幹了。」
我的話回蕩在整個樓層。
而我的聲音比我以為的要來得稚嫩、孩子氣。
那些原本目瞪口呆看著我的年輕同事,紛紛掛上電話也站起身來,他們取下耳懾,緩慢而無力的拍著手。許多人電話講到一半就掛掉,主管的辦公家上響著此起彼落的訊唬聲。
稀落的掌聲中,我感到一股羞恥和對自己的厭惡,不再說話。說什麼「為了堅持這份驕傲而不幹了」。這真是最差勁的謊言。我自己清楚,我隻是想逃,現在從我口中說出來的,不過是藉口、是歪理。
大家都在忍受,不斷地和無趣的日子戰鬥。接受並體認到這個社會存在的矛盾,包容所有好與不好,在載浮載沉中成長,逐漸長大成人。長久以來大家都這麼過來了,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管是在外婆的年代、媽媽的年代、或是我這個世代的部分年輕人,全都忍耐著成為社會的一份子,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沒有從父母身上遺傳到在這個社會生存的能力和覺悟。世上到處都有不開心的事,但我卻沒有做好為此受傷的覺悟和信心,隻是不斷逃走。
幾個年輕人和我一起走出小隔間,分別向他們的主管辭職,也有很多人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但他們沒有起身,繼續和電話那頭的客戶對答。有人離開,有人留下。不管離開或留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負,也知道事情無法永遠如自己所願。我走出公司,用力吸了一口外麵的空氣。啊啊,結果我又辭職了,我像是不停地打轉,迷失了方向,結果又回到了原點。我厭惡自己脆弱的意誌,回家的路上腳步異常沉重,我的心好冷,感覺似乎永遠到不了家。
我向家人說了辭職的事,大概是我看起來太沮喪了,爸爸咽下了原本想對我說的教訓。看著他失望的臉,我想到有天早上他和我的計熔爐時脫過的話:「任何事都一樣,開創和守成都很辛苦。」
所有人長大、出社會後都辦得到的事,為什麼我卻做不到。我明明不想讓爸爸失望的,希望他能以我為榮的。我羞愧地移開視線。舅舅孤獨並沒有說什麼。
回房後,我沮喪地傳了封簡訊給好友,她立刻回傳了她打探到的最新消息給我。聽說豐又回原來的公司上班了,為什麼我才辭職,他就複職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也該和豐聯絡了吧,都交往五年了,難免會發生一些事嘛。」
我無力地點點頭。
那天在看護中心,老伯告訴我當年將赤朽葉百夜從海裏打撈起來的漁夫的消息。辭職隔天我立刻跑去找他,想問一些事發時的細節,他告訴我百夜應該是留下遺書,自己綁住雙腳才跳進海裏自殺的。她和米店的年輕夥計相約殉情,但打撈上來的卻隻有百夜一人,因為百夜留有遺書,所以大家都當她是殉情,沒人懷疑是他殺。我問他:「有沒有可能是有人綁起她的手腳,丟進海裏淹死她的呢?」對方嚇了一跳,反問我說:「啊?我從沒這樣想過。你覺得呢?」
接著我又去見了那個本來要和百夜殉情的米店夥葉。事發十年,年輕夥計已經成了米店老板。他聽到我是毛毬的女兒,表情很尷尬,不過還是有禮地回答我的問題。關於媽媽挑男人的眼光這件事,萬葉肯定沒說謊,這個米店老板長得真的很醜,對於媽媽的品味,我不禁歎了一大口氣,瞪大眼睛盯著米店老板看。
「謀殺?不可能,因為我是親眼看到她落海的。」
「阿姨她真的是打算和你一起死嗎?」
「她把遺書留在錦港邊,用曬幹的水母當做重物,把我們兩人的腳梆起來,說要一起死,說著還用身體撞了過來。我可是有妻兒的人,怎麼能和別的女人一起死呢?我怕死了,趕緊院到一旁避開她。本來溫柔的百夜,一張臉瞬時變成淒厲的女鬼一般,我們兩人的腳部被綁著,百夜不斷吼叫著,咚咚咚地跳著追我。我也不停哀叫著,咚咚咚地逃。那一夜下著大雪,對,就是在這附近,我們兩個就這樣不停跳呀跳著,我拚命跳著躲開她。那時候百夜的表情真的像鬼一樣,她眼睛向上吊,眼淚被風吹得四處飛散,嘴唇血紅,嘴裏不停發出像男人一樣沙啞的吼叫。後來她失去平衡,就在這個位置撲通一聲掉到海裏。我慌了起來,不停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冬天的海麵風浪很大,一下子她就被海浪給淹沒了,我嚇壞了,拿起遺書連滾帶爬逃走了,等到逃離港邊,才想到自己可以解開繩子啊,可見當時我有多慌張,當時我腿都嚇軟了,死命逃回家去,躲在米倉裏全身抖個不停,總覺得百夜會化成厲鬼來找我。天亮以後,百夜的屍體被撈上岸,大家也開始四處找我,我太太發現我躲在米倉裏。我們把百夜的遺書交給大房的人,就是那個入贅女婿,對了,就是你爸爸。信封上麵窩著「給毛毬」。她們姐妹倆感情一定很好,好到百夜的遺書要留給她。啊,真是太恐怖了。一直到現在,我還常會做惡夢,好像聽到百夜在海底不斷叫著我的名字。」
米店老板的雙肩顫抖著,低聲說著:「海邊就是鬼門啊。」接著便轉身背對著錦港。而他的醜陋側臉上,寫著苦悶和恐懼。
冬末潮濕的海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分手之際,老板告訴我:「百夜的確是殉情死的,真要追究是誰殺了百夜,那就是我。我對百夜的確有感情,但周旋在兩姐妹之間也讓我有種虛榮的快感,是男人的得意忘形將百夜推落海底的。雖然她並非死於他殺,但如果有人得為百夜的死負起責任,那就是我啊。」
「阿姨的遺書是給媽媽的沒錯吧?」
「……是啊,信封上的字很大、歪歪扭扭的,寫著「給毛毬」三個字。」
「你確定?」
「當然確定,我不可能忘記的,我還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晚發生的每一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我禮貌地向米店老板致謝,回家的路上,不斷回想外婆的故事。
根據外婆的說法,百夜的遺書被送回赤朽葉家後,美夫念出了遺書的內容,上麵寫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聽完這句話,外婆就昏倒了。後來,那封遺書一直妥善地收在佛堂的抽屜裏。
回家後我戰戰兢兢來到佛堂,拉開抽屜,打開紙包,取出百夜的遺書。
遺書的信封上寫著「給萬葉」三個字。
這封百夜的遺書,在米店老板的記憶中,信封上寫的是「給毛毬」,為什麼我手上這封遺書寫的卻是「給萬葉」呢?難道有兩封遺書?我從沒聽說過還有另一封給萬葉的遺書。是不是正如同豐的假設,萬葉故意漏掉了故事中的某個細節?果真如此,這一定就是和外婆殺人有關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