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坐在佛堂裏,反量思索。
但是,百夜確實是自己跳下海的,就算萬葉刻意隱瞞了自己殺人的事,被害者也絕不是百夜。我拿出筆記本,劃掉赤朽葉百夜這個名字,所有死者的姓名都被劃掉了。隻留下兩封遺書之謎、不存在的被害者、言猶在耳的殺人告白。我繼續抱頭苦思。
回到房間後,心情還是很悶。這時手機響起,是豐打來的。我慢吞吞地接起電話,兩人氣氛尷尬地約了下周末見麵,我把這件事通知我的情報員好友,她又跟我說了很多最新情報。聽說豐劈腿的對象就是那個圖書館管理員,不過他很後悔,已經不再和她見麵了,還說什麼沒有瞳子活不下去的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冒出一句:「還有啊……我今年要結婚了。」我嚇了一大跳。她有個從就讀短大起交往至今的男友,現在在村公所上班。我們今年就滿二十三歲了,朋友間陸續有人定下來了。「喜宴在秋天舉行,你要和豐一起出席,記住,要一起來喔。」朋友再三強調。我隻好小聲地答應。
時間不停地往前走,誰也攔不了。而過去的死者臉上掛著笑容,也漸漸遠離。
那天早上雪停了,似乎在宣告冬天的結束,路麵殘留的積雪反射陽光令人目眩不已。
豐一如往常,開車到家門口接我。許久不見的他明顯瘦了很多,眼睛被陽光照得眯起來望著大宅。上車後,我默默係上安全帶,但豐並沒有發動引擎,我們就坐在車裏動也不動。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聽說你辭掉工作,又再回去了?」
「嗯……你都知道呀。」
「真奇怪。」
我在腦海裏搜索新舊責備他的話,卻說不出口,隻好默默地低著頭,豐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話。
「我是因為想辭,才劈腿的……」
「什麼?」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著豐的側臉。豐的表情嚴肅,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什麼意思……」
「我一直很想辭職,可是如果還和瞳子在一起,對你很過意不去。」
「為什麼會對我過意不去?」
「因為我沒有工作,大家會說閑話的。」
「我自己不也一樣沒工作嗎?」
「你不一樣,瞳子,你是赤朽葉家的千金,就算不工作也無所謂。我和你在一起之後,常會聽到什麼「娶了富家女可以少奮鬥三十年」這類話,大家都覺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的錢,甚至有女生覺得你被我騙了。」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豐這席話。我們都交往五年了,我從來都不知道有這種事,反倒是豐打進甲子園的英雄時代,我無故招致了很多嫉妒,那一陣子過得很辛苦。
「如果我是個爭氣的人也就罷了,偏偏我這麼沒用,大家一定會對瞳子冷言冷語的,我隻有離開你,才能辭掉工作。後來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這樣不對,對我而言瞳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又回公司上班。」
「這樣太怪了……」
「嗯。」
「你之前也是為了辭職才和我分手吧。」
「是啊……對不起,我總是重蹈覆職……」
沉默再度降臨。
豐發動車子,像是試圖打破僵局。我回頭望著赤朽葉大宅,它今日依舊雄偉聳立在山頭。長久以來,這東大宅一直像這樣君臨著紅綠村。
曾經身為甲子園英雄的豐,此刻靜靜地開著車,豐雖然溫柔,但我想他的想法是極度違逆這個社會的。我們就這麼開著Dorolla在海邊繞著,天氣還沒回暖,路上的車不多,偶爾有幾輛車駛過,車裏坐的也都是年輕情侶,全日本究竟有多少對像我們這樣的情侶呢?
「對不起。」豐說。
「嗯。」
「對不請,請你原諒我,我愛你。」
「我也愛你。」
「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不,我想你還是會繼續這麼做的。」
「不會,我不會的。我已經想通了。」
「是嗎?」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大吼一聲「開什麼玩笑!」然後下車,就此分手。畢竟我這個年輕女子僅存的一點自尊,就這樣被他的不忠行為踐踏,不過,我也說過,那純粹是我空虛的心靈自找的結果罷了。我有些泄氣,要討厭豐並不難,但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這段感情從高一到現在一直不曾改變,即使過了六年,還是不曾褪色。而我也堅信,往後的日子裏,我絕對還是會一直喜歡他。現在的我唯一能說出口的「絕對」,就隻有喜歡眼前這個無可救藥的男孩這件事。
時光不停流逝,最終來到現代,我,赤朽葉瞳子,到目前的一生沒有值得一提的故事。不管是紅綠村經曆過的動蕩曆史,或是工人的血汗記憶,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所擁有的,僅隻有這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愛小恨。就是我正在訴說的這些上不了台麵的小事。
不過我忽然想到,如果和豐繼續交往,幾年後順利結婚,那麼我不就是赤朽葉家族中唯一一個戀愛結婚的女子,這是外婆和媽媽都不曾經曆過的。不過未來會怎麼變化,我仍一無所知。
車子繼續奔馳著,我們聊起筆記的事。我告訴豐,所有的死者都已經排除他殺的可能,也告訴了他兩封遺書的謎。豐聽完,歪著頭納悶地說:「你是說兩封遺書內容一摸一樣,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卻不一樣?」
「嗯,有「給萬葉」和「給毛毬」兩種版本,我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車子緩緩爬上山坡,回到家門口,豐和我一起下車。他說想看看那封遺書。我帶他來到一如往常彌漫著紫色煙霧的佛堂,我打開抽屜,取出遺書。
豐接過去,又說:「有沒有可能筆跡不一樣?」
「筆跡?」
「也就是說,信封上的「給萬葉」和信紙上寫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筆跡是不一樣的,如果是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我也不知道……」
我們抽出信封裏的信紙,打開之後,屏息地比較著信封和信紙上的字。
乍看之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字很漂亮。豐歎了一口氣。
「好像是同一個人寫的,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照常理不就該是這樣嗎?為什麼你會覺得字跡應該不一樣?」
「我本來在想,這信封和信紙該不會分別是來自兩封信。記得以前你說過,萬葉外婆的故事裏曾出現過另一封住呀。」
「有嗎?」
「你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遺書上,所以才想不起來,另一封不是遺書,而是離別信。熔爐停工時,不是有個工人離開了嗎?那人臨走前還留了一封住給萬葉。」
我「啊」地叫出聲。豐所說的,就是爸爸決定關掉熔爐後,工人豐壽離開那晚的事。他留下一封「給萬葉」的信,上麵寫著「我要到遠方去」。那時外婆才得知那個曾經備受尊敬的熔爐英雄豐壽,已經對赤朽葉製鐵死了心,離開到遠方去了。
如果是這樣,那麼眼前這封信又是什麼?豐壽在信封上的確是寓著「給萬葉」,但是這封信又不是豐壽留下的信,而是百夜的遺書。可是信封和信紙卻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和豐彼此互視良久,無法做出結論。
雪一停,工廠的拆除工程動工了,孤獨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忙碌不已,他和爸爸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穿著西裝的背影卻很相像。爸爸決定從春天起,安排我在「RedDeadLeaf」幫忙一些會計工作。我擔心我會令身邊的同事不自在,還在猶豫是否接受這份工作,爸爸卻很堅持一定要我進去學點經驗,我隻好接受這個安排。
我和豐的感情還是像以前一樣,他好像經過一番領悟,現在每天乖乖去上班,不再發牢騷了。真不知道他的心境究竟起了什麼變化……。我們就快滿二十三歲了,卻仍是一事無成,感覺像在任意揮霍自己年輕的本錢。我跟孤獨說了我的擔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就算不年輕了,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說法一點都不像安慰。
此時二月已經過了大半,那晚我來到簷廊,眺望著後院裏如骸骨交纏的枯枝,走出家門,我站在山坡上俯視下方的廠區。曾經是繁榮象征的巨大熔爐,如今即將要被拆除,在夜空下閃耀著灰色的光芒。我心中百味雜陳,望著熔爐好長一段時間才回家。孤獨正好洗完澡,我便接著去洗澡,洗完澡後,我披著外衣又到外頭注視著熔爐。越是接近離別,我越想多看它幾眼。
那晚,我很晚才入睡,隔了很久又夢到了萬葉,夢裏的她年紀很小,還是那個小小的山女孩,她站在坡道上抬頭仰望著天空,嘴微張著,眼睛閃爍著光芒,眼神透著依戀。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副表情,驚訝地板她:「外婆,你在看什麼?」還很幼小的外婆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伸出細小的食指,指向天空。
我看見萬葉眼中的景象。
似乎有一個人飄浮在半空中。那是個天氣很好的午後,三葉杜鵑的粉紅色花瓣漫天飛舞,片片花瓣像無數個小圓點,點綴著水藍色的天空。飄浮在半空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上穿著一套原本是鮮綠色,因為老舊而泛成枯葉色的工人製服。男子的左眼看起來很溫柔,右眼卻因為殘疾而和四周的皮膚達成一片,看起來像是一條長長的皺紋。我知道那就是豐壽。我轉過頭,身旁的萬葉正愣愣地望著飄浮在空中的豐壽,我不曾見過那種表情的她,她的臉上寫滿了溫柔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