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龍豐壽張開雙手,身體呈大字形,背部朝上、臉朝下,以俯臥的姿勢飛翔著,看似很享受這趟空中飛行,過了一會兒後。他離我們越來越遠,退向遠方的天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時萬葉突然哽咽了起來,我問著夢中年幼的外婆:「你怎麼了?」
——阿豐不知道。
萬葉低聲說。
——阿豐不知道我不識字。太丟臉了,被阿豐知道的話太丟臉了,所以我從來沒告訴過他。
萬葉哭著說。她舉起手臂揩掉眼淚的模樣怎麼看都還隻是個孩子,嘴裏則一直念著死前最後一夜坐在梳妝台前時說過的話。外婆死前那晚,該不會是進入了她眼前的梳妝鏡中,來到我未來的夢中呢?她是特地來見我的嗎?還記得當時我極度不安,在走廊上顫抖不止。
夢中的萬葉不停地哭泣著,同時她的頭發不斷變長,身體一直向上長大,轉眼間變成身材壯碩、長成大人的山女孩。變成「萬裏眼夫人」的萬葉,用成人的嗓音呼喊著豐壽的名字,那聲音有如猛獸咆哮,仿佛要把周遭的空氣劈裂成兩半。
這時應該飛速的豐壽突地又回到我們麵前,維持著大字形的姿勢,不過他原本微笑的臉,突然變得有些落寞而憔悴。
「外婆!」我放聲大叫。
萬葉麵無表情。這時天空漸漸變暗,如地獄景象的夜晚降臨了。下一刻,天地突然上下翻轉,我尖叫著蹲在地上,整個夜空轉了半圈,現在變成萬葉和我在上,飛翔的豐壽在下,和剛才完全相反。豐壽仰望著天空,雙手張開呈大字形,我和萬葉低頭看著他。場景一轉,我手握著又黑又沉的圓形條狀物,原來我和萬葉正站在階梯上,手中握著階梯橫杆。我轉頭向後看,驚訝不已。
我們竟然在熔爐的最頂端。初冬時我曾經爬上熔爐的階梯,卻因為回頭往下看感到害怕,立刻回到地麵。而此刻我和萬葉竟然已經來到階梯的最高點,我們身後是無止境的黑夜,往下望,地麵離我們好遠好遠。四周隻見黑夜的顏色,就像不慎翻倒的墨水那種濃烈的黑暗。
萬葉探頭看向熔爐內部。
我也跟著看向那巨大煙囪的內部。
天地反轉之前原本輕飄飄飛翔在空中、一直朝遠方飛去的豐壽,這時臉朝上,張開雙臂不停地往下墜。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僅剩的一隻眼睛閃耀著光芒,在黑暗之中逐漸遠離,像燃燒的星星一樣在瞬間發光,又瞬板熄滅。
他不會飛。
豐壽並不是在天上飛。
幼時的萬葉所見的,是天地反轉後的未來景象。
她並不是抬頭仰望,其實是朝下看著豐壽啊。
豐壽並不是飛翔在天空中,其實是往下掉進熔爐裏。
他並沒有離開,而是死了。穗積豐壽才是我一直想找出的死者。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經死了,除了殺死他的萬葉。
穗積豐壽的屍體,說不定現在還長眠在那個停用多年的熔爐裏,就在那個外婆在世時無法拆除、廢棄工廠中心的那座巨大熔爐裏。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全身冒著冷汗。
黑菱緣的金牙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尖叫了一聲,忍不住後退。等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後才發現,除了黑菱綠,孤獨也在場。他們好像是聽到我夢魔的呼喊才趕來來的。聘到我說「沒事」之後,孤獨起身正欲離開,我急忙叫住他。
「孤獨,熔爐什麼時候要拆?」
「啊?這個……沒這麼快,應該還要一陣子,夏天前應該可以完工吧。」
「是嗎……」
「怎麼?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沒什麼,我隻是腦袋還沒清醒。」
綠要離開之前,我低聲問她:「我間你喔,外婆和豐壽是不是感情很好?」
黑菱綠轉過頭來。狐疑地看著我。
「……我說的不對嗎?」
「不,一點也沒錯,他們一直很喜歡對方。」
「真的嗎?外婆她告訴我的故事裏,不太……」
「那是因為她知分寸哪,阿豐也是,不過我想們一定是兩情相悅沒錯。」
我訝異地看著綠,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道就是豐口中萬葉故意跳過不說的情節吧。
「不過瞳子,你為什麼這麼問?」
「沒、沒什麼……」
綠離開後,我全身顫抖地在想這件事,披上外衣到外頭去。
我注視著月色中朦朧浮現在眼前的巨大熔爐,低吟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萬葉看見的幻象裏,豐壽並不是真的在天空飛,其實是掉進了深淵。她站在熔爐的最頂端,眼睜睜看著豐壽往下墜落。不過究竟萬葉是用「肉眼」還是用「萬裏眼」的能力見到豐壽死時的情景呢?不管是哪一種,她似乎並沒有目睹豐壽墜落的那一瞬間。如果她是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難不成是萬葉將豐壽推下去的嗎?不……
不該是這樣的。
我回到大宅,緩緩地走在長廊上,然而不管我走到哪,月光下的熔爐似乎都還在俯瞰著我。我走進佛堂,室內依舊充塞著線香的氣味。我打開抽屜,拿出那封謎樣的遺書。
這個,我心想。
這並不是百夜的遺書。
但也不是豐壽留下的信。
那麼,這到底是什麼呢?
我試著發出聲音,用我稍嫌稚嫩、帶點孩子氣的嗓音說出口:「這是豐壽的遺書。」
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眼淚。
「豐壽死了。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他就是那個被害人。
但他並不是被外婆殺死的。
他不是被任何人殺死的。
這封信就是他的遺書,這就是證據。
豐壽是自殺而死的。
隨著熔爐一起死了。
但是,外婆當時看不懂這封遺書。」
我將額頭貼在榻榻米上,代替外婆向這封遺書的主人穗積豐壽——也就是外婆口中那個飛天的獨眼龍——磕頭。
也許正如綠所說的,外婆一直很喜歡你,正因為喜歡你,她才始終對你隱瞞不識字的事吧。
「外婆一直認為是自己害死你的,一直被這個念頭苦苦糾纏。
但是,請你原諒她。如果你在另一個世界遇到她,請你告訴她,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樣,請你安慰她。
外婆一直對你感到很內疚,一直都是。」
外婆不識字,但是豐壽並不知道,就在熔爐停工後幾天,豐壽留下一封遺書給萬葉。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耳邊仿佛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像是豐壽的男聲,替我念出這句寫在信上的話。
「要死也要和熔爐死在一起。」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遺書。
萬葉的幻影在我身邊現身,銀白色的長發垂到榻榻米上,悄悄坐下。我對著榻榻米上的遺書深深磕頭。
那天晚上萬葉收到信,但不知道信裏寫了什麼。豐之前提過,萬葉或許會為了隱瞞自己殺人的罪行而說謊,而這就是萬葉故事中唯一的謊言,她說豐壽留給自己的信,信封上寫著「給萬葉」。信上則寫著「我要到遠方去。」可是萬葉應該看不懂信裏的內容,因為她根本不識字。由於她沒想過豐壽會尋死,所以自以為他隻是要幢開製鐵廠到遠方去。
萬葉一直不知道,其實豐壽在那晚就死了。她一直以為他會在遠方活得好好的,雖然她是萬裏眼,卻看不見這件事的真相。她一直被自己的直覺蒙蔽了。
而一直要到六年後,她才終於得知豐壽的信上寫了什麼。一九九八年冬天,赤朽葉百夜殉情身亡,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送回大宅來。美夫從臨陣逃脫的男方手裏接過百夜的遺書,念出了遺書的內容。而百夜的遺書就和豐壽的一摸一樣,聽到美夫口中念出「要死也要死在一起」這句話,萬葉臉色大變,昏了過去。她直到這一刻才得知豐壽信中的內容,她看出兩封倌的內容是相同的。
萬葉一定是認為,如果她早知道豐壽的信上寫了什麼,她就可以及時阻止他。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但這件事並不是謀殺,雖然沒能阻止豐壽,但萬葉並沒有殺人。
但是萬葉卻一直為此深受折磨。此刻出現在我身邊的萬葉的幻影,正斜著頭、神情哀傷地看著豐壽留下的遺書。
「外婆。」我低聲叫她。
外婆的幻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不是外婆殺死的喔,赤朽葉萬葉是山裏人的子孫,是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你不是殺人凶手,你沒有殺死任何人。」
而我的推理是正確的嗎?
這就是正確答案嗎?
這個謎底要等到熔爐拆除那一天才會揭曉,但我很肯定自己是對的。天終於亮了,萬葉的幻影也漸漸淡去,外婆鮮紅的魂魄化成一縷暗紅色的煙霧,緩緩地被吸入朝陽之中,閃過一絲光芒後便消失了蹤影。天亮之後,我又在佛堂待了一會兒,直到來上香的綠發現我全身發著高燒,才趕緊扶我進被窩,之後我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段期間,熔爐的拆除作業依然莊嚴地進行著。